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緊緊包裹著云溪。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的泥腥味和刺骨的寒意，冰冷的水汽爭先恐后地鉆入她的口鼻，直刺肺腑深處，嗆得她幾乎窒息。
云溪像一尾被拋棄在爛泥里的魚，徒勞地翕動著鰓，意識在混沌的疼痛與刺骨的寒冷中沉沉浮浮。
她是怎么從這口吃人的枯井里爬出來的？
記憶的碎片像被狂風吹散的落葉，混亂而尖銳地扎進腦海。
——爹爹！那個頂天立地、總是帶著溫和藥香的爹！她眼睜睜看著那個戴著玄鐵面具、如同惡鬼般的黑衣人，獰笑著抬腳，狠狠跺下！就在她藏身的暗格縫隙之外！那聲令人牙酸的、脊椎骨斷裂的脆響，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瞬間穿透黑暗，狠狠鑿進她的耳膜，震得她靈魂都在戰(zhàn)栗！
——娘！那個總用粗糙卻溫暖的手撫摸她發(fā)頂的娘！混亂中，娘布滿血污的臉猛然湊近，那雙總是盛滿慈愛的眼睛里，此刻只有決絕和撕裂般的痛楚。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云溪狠狠推入身后那片未知的黑暗深淵，自己卻毫不猶豫地轉身，張開雙臂撲向追來的寒刃！溫熱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是娘的血！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濺了她一臉！那滾燙的灼痛，瞬間烙印在靈魂深處！
——哥哥！那個永遠擋在她身前，左頰疤痕都顯得無比可靠的哥哥！他渾身浴血，像一頭瀕死的困獸，嘶吼著將她塞進一個更狹窄、更幽深的暗處，甚至來不及看清那是什么地方。然后，他踉蹌著后退，火光映照著他決然的臉，最后映入她瞳孔的，是他向著深不可測的井口倒下的身影……那無聲的墜落，比任何慘叫都更令人心膽俱裂！
玄鐵衛(wèi)們冷酷的獰笑、兵刃破空撕裂空氣的尖嘯、火焰貪婪吞噬木梁發(fā)出的噼啪爆裂聲……這些來自地獄的雜音，在她耳邊交織轟鳴，越來越清晰，仿佛要將她拖入永劫不復的深淵。
“呃——嗚……”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終于從她喉嚨深處擠了出來，帶著被碾碎般的劇痛和無邊的恐懼。
云溪猛地蜷縮起身體，像一只被剝了殼的蝦米，在冰冷的淤泥里劇烈地顫抖。
溫熱的淚水洶涌而出，混著臉上的泥漿和干涸的血跡，沖刷出幾道狼狽不堪的溝壑。
冰冷的井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像無數條冰冷的蛇纏繞著她，貪婪地汲取著殘存的體溫。身上不知被什么劃破的傷口，被這刺骨的冰水一激，傳來一陣陣針扎似的銳痛。
不能哭！
不能出聲！
會死的！
爹娘和哥哥……用命換來的生的機會！
這個念頭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意識深處，帶來一陣尖銳的清醒。
她猛地咬住下唇，一股濃重的、帶著鐵銹味的咸腥瞬間彌漫在口腔里。
唇瓣被咬破的劇痛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那混沌的悲傷和恐懼，讓她混亂的思緒強行聚焦。
追兵！
那些殺人放火、毀了她一切的惡魔！
他們一定還在外面！
可能正在廢墟中翻找，可能正守著井口！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點燃的野火，瞬間壓倒了幾乎要將她溺斃的悲傷洪流。
活下去！
為了爹娘！
為了哥哥！
為了林家！
她必須出去！
冰冷和僵硬的手指幾乎不聽使喚，她掙扎著，用盡全力去摸索井壁上那些濕滑冰冷的石頭。
指尖觸到的只有一片滑膩的冰涼和粗糙的棱角。
她不顧一切地摳抓著，尋找任何可以借力的凹陷或凸起。
指甲在堅硬的巖石上摩擦、翻折，帶來鉆心的疼痛，但她感覺不到，或者說，這疼痛比起心中的萬分之一都不算什么。
她只是憑著本能，像一只被困的幼獸，瘋狂地向上攀爬。
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身上的傷口，冰冷的井水如同毒液滲入，帶來一陣陣令人痙攣的寒意和刺痛。冰冷的井壁緊貼著她的身體，貪婪地汲取著她殘存的熱量，凍得她牙齒格格作響。
她只有一個念頭在燃燒：上去！離開這個地獄！
時間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無盡的黑暗中飛速流逝。
雙臂早已酸麻得失去了知覺，每一次抬臂都重若千斤，仿佛不是自己的肢體。
呼吸越來越急促，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肺部火燒火燎地疼。
就在那無邊無際的絕望幾乎再次要將她吞噬時——
一片微弱的、冰冷的灰藍色，毫無預兆地出現在頭頂上方。
是光！是黎明熹微的天光！
這微弱的光線，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猛地從心底迸發(fā)出來！
她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腳尖狠狠蹬住一塊稍微凸起的石頭，身體拼命向上躥去！
濕滑的井壁讓她險些再次滑落，她尖叫著（無聲的，只在喉間滾動），十指死死摳進井口邊緣冰冷潮濕的泥土和破碎的石塊縫隙里！
終于半個身子探出了井口！
冰冷的、混雜著濃重焦糊味的空氣猛地灌入她的肺里，嗆得她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她顧不上這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像一株從泥淖中掙扎而出的、孱弱卻頑強的植物，狼狽不堪地翻出井口，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堅硬、滿是碎石和灰燼的泥地上。
“噗——”一口混著泥水的血沫被云溪咳了出來，濺在焦黑的土地上。
泥土濃烈的腥氣，混合著另一種更加刺鼻、更加令人作嘔的味道——木頭被徹底焚燒成灰燼后的焦糊味，濃郁得幾乎凝成實質，蠻橫地沖入她的鼻腔和喉嚨，激起一陣陣反胃的抽搐。
云溪蜷縮著身體，劇烈的咳嗽讓她整個胸腔都在震顫，牽扯著全身的傷口，痛得她眼前陣陣發(fā)黑。
過了好一會兒，那撕心裂肺的咳喘才勉強平息。
她艱難地用手肘支撐起一點身體，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帶著一絲近乎恐懼的希冀，望向那個本該是她“家”的方向。
目光所及之處，遠處的天空，被一大片翻滾的、污濁的濃煙所籠罩，像一塊巨大的、骯臟的裹尸布。
那濃煙之下，那本該是林氏醫(yī)館所在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幾根漆黑的、如同被地獄之火灼燒過的猙獰鬼爪般的焦木殘骸，孤零零地刺向灰藍色的、冷漠的天際。
沒有跳動的、溫暖的火光，只有死氣沉沉的余燼，在寒冷的晨風中無聲地冒著縷縷扭曲的青煙。
那片曾彌漫著藥草清香、回蕩著爹溫和講解聲、娘絮叨關懷聲、哥哥沉穩(wěn)腳步聲的溫暖燈火……那個她生命里唯一的港灣……所有的一切，所有鮮活的、溫暖的、熟悉的氣息和聲響，都徹底消失了，化作了眼前這片冰冷死寂、散發(fā)著死亡焦糊味的廢墟！
一陣天旋地轉般的劇烈眩暈猛地襲來！
胃里翻江倒海！
云溪猛地閉上眼睛，死死捂住嘴巴，生怕下一秒就會嘔吐出來。
可眼睛閉上了，那煉獄般的景象——爹碎裂的身體、娘染血的背影、哥哥墜落的瞬間、還有這片焦黑的廢墟——卻更加清晰、更加灼熱地烙印在她腦海深處，一遍遍回放，如同最殘忍的酷刑，凌遲著她的每一寸神經！
巨大的、無邊無際的、足以將靈魂都撕扯成碎片的悲痛，如同洶涌冰冷的黑色潮水，再次將她狠狠淹沒！
比井底的黑暗更深，比井水的冰冷更刺骨！
爹……娘……哥哥……都沒了！
家……也沒了！
什么都沒了！
為什么？為什么？！
就在這時，一直緊攥著、幾乎已經麻木的右手掌心，傳來一陣清晰的、帶著棱角的硬物觸感——那半枚冰冷的玉。
她一直死死攥著它。
即使在墜入黑暗的昏迷中，即使在瘋狂攀爬求生時，即使摔落在地的劇痛中……她都未曾松手。
玉佩粗糙的斷口，尖銳地硌著她早已失去知覺的手心。
那冰冷的觸感，卻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電流，穿透了麻木和絕望。
她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攤開掌心。
那斷裂的玉器，靜靜地躺在污黑泥濘的掌紋里，如同一個沉默的謎。
刻著“昭陽”的半邊字跡被污泥和暗紅的血漬覆蓋著，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輪廓，在灰暗的晨光中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光。
這枚玉……是什么？
爹為什么總是把它藏在那個最上層的青瓷罐后面，不許她碰？
娘為什么在最后關頭，用盡生命的力氣也要把它塞進自己懷里？
那些如影隨形的黑衣人……那些兇神惡煞的玄鐵衛(wèi)……他們是為了它嗎？
是為了這枚冰冷的石頭？還是為了……為了毀掉我們林家？
活下去！
一個念頭，如同在絕對黑暗中擦亮的一點火星，微小，卻帶著灼人的熱度，瞬間點燃了她空洞而絕望的眼底！
不管是因為什么！
林家沒了！爹娘死了！哥哥生死不知！
是那些穿著玄鐵甲衣的惡鬼！
是那個躲在暗處下令的惡魔！
是他們毀掉了一切！是他們奪走了她生命里所有的光！
恐懼依舊如同跗骨之蛆，冰冷而巨大，盤踞在她心底最深處。
但此刻，另一種更加強烈、更加尖銳、更加灼熱的東西，如同淬火的利刃，在無邊的冰冷和絕望中破土而出，瘋狂滋長——是恨！
是對那些黑衣殺手、對那個奪走她一切的幕后主使的、深入骨髓的刻骨仇恨！
這熊熊燃燒的恨意，如同一針最猛烈的強心劑，帶著毀滅與重生的力量，猛地將她從那瀕臨崩潰的、被黑暗吞噬的邊緣，狠狠地拽了出來！
她不能死在這里！
絕不能！她要活著！
她要像一株從灰燼里爬出來的野草，活下去！
她要找到那些人！她要讓他們?yōu)榈铮楦绺纾榱旨遥「冻霭俦肚П兜拇鷥r！血債血償！
云溪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混雜著焦糊、血腥和泥土腥味的冰冷空氣。
那冰冷刺入肺腑，卻奇異地讓她混沌的頭腦更加清醒。
她將半塊玉佩重新死死攥緊在手心，那尖銳的棱角帶來的刺痛感，此刻成了支撐她意志的錨點。
她咬緊牙關，強忍著全身的劇痛和徹骨的寒意，支撐著身體，小心翼翼地環(huán)顧四周。
天光已經亮了許多，灰藍色的幕布被撕開更大的口子，露出冬日清晨特有的、毫無暖意的清冷光線。
周圍一片死寂，只有寒風卷過廢墟時發(fā)出的嗚咽，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模糊的雞鳴和更夫單調的梆子聲。
暫時……沒有看到那些惡魔的身影。
但這平靜如同薄冰，隨時可能碎裂。追兵隨時可能出現！
憑借哥哥曾教過她的辨認方向之法——雖然此時灰暗的天幕上看不到星星，但看樹皮上苔蘚的厚薄，正所謂陰面厚，陽面薄，看遠處山巒的輪廓走向……她努力在混亂的記憶中搜尋著有用的信息，辨明了京城的大概方位。
京城！只有回到那座龐大、混亂、如同巨大迷宮般的城市，才能有一線生機！
尤其是南城碼頭一帶，那里是貧民窟，三教九流匯聚，人流如織，污水橫流……那里是藏匿蹤跡最好的地方！
云溪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
雙腿如同灌滿了鉛塊，好像不屬于自己了，不住地顫抖、發(fā)軟。
身上的每一處傷口都在瘋狂叫囂，尤其是肩膀和后背被碎石劃破的地方，冰冷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裸露的傷口，帶來一陣陣鉆心的刺痛。
寒冷早已深入骨髓，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哆嗦。
云溪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吞噬了爹娘和哥哥的枯井口——那幽深的黑暗仿佛還在無聲地咆哮。
再看了一眼那片焦黑冰冷的、曾經叫做“家”的廢墟——那里埋葬了她生命里所有的溫暖和依靠。
這幅景象，連同那滔天的恨意和無盡的悲痛，被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深深地烙印進心底！刻骨銘心！
然后，她抬起滿是泥污和淚痕的小臉，胡亂地用同樣骯臟的袖子抹了一把，將所有的脆弱、彷徨、絕望和無助，統(tǒng)統(tǒng)強行壓下，鎖進心底最深處。那雙曾經清澈如溪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封的湖面下燃燒的火焰——那是仇恨與生存意志交織的烈焰！
云溪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邁開仿佛不屬于自己的雙腿，踉踉蹌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卻又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朝著遠處那片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的、巨大而喧囂的城市陰影，一步步走去。
每一個濕漉漉、沾滿泥濘和血痕的腳印，都仿佛是她向過去告別、向未知深淵邁進的烙印。
在她身后，那片死寂的廢墟里，一縷微弱的晨風打著旋兒，卷起幾片焦黑的木屑和灰燼，在空中無力地盤旋了幾下，又悄然飄落，如同無聲的挽歌。
而在那片廢墟邊緣，一叢被燒得半焦的枯草深處，一根焦黑的、毫不起眼的枯枝，極其輕微地、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隨即迅速隱沒在尚未散盡的縷縷灰煙之中，仿佛從未有過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