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濟寺街市的喧囂和檀香氣息漸漸被拋在身后。
云溪被老婦人——那位氣質雍容沉靜、此刻在她眼中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存在——和仆婦阿沅帶著,并未走向想象中的高門大院或尋常巷陌,而是拐進了一條異常幽靜、青石板鋪就的窄巷。
巷子盡頭,是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角門,門上甚至沒有顯眼的標識,只懸著一盞素紗燈籠。
然而,門前兩側卻悄無聲息地佇立著兩個身形挺拔、穿著深青色勁裝的護衛。
他們目光銳利如鷹,周身散發著一種內斂卻不容忽視的壓迫感,與街市上那些耀武揚威的兵士截然不同。
看到老婦人,兩人微微躬身行禮,動作利落劃一,眼神快速掃過云溪,帶著審視,卻并未多問,便無聲地打開了那扇厚重的角門。
門內并非想象中仆從如云的深宅大院,而是一處極其雅致清幽的院落。
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假山玲瓏,雖然時值寒冬,但幾株遒勁的老梅正吐著幽香,幾叢翠竹在寒風中搖曳,顯出一種超脫塵俗的靜謐。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冷梅香和一種若有似無的、極其名貴的沉香氣息。
院落里偶爾能看到幾個穿著同樣深青色、但衣料明顯精良許多的侍女和仆役,他們行動無聲,步履輕捷,看到老婦人時都恭謹地垂首行禮,眼神中帶著發自內心的敬畏。
云溪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這絕非尋常官宦人家!
這份低調的奢華、森嚴的守衛、仆役們訓練有素的沉默……處處透露出不同尋常的氣息。
恐懼再次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那件破舊的棉襖,腳步變得遲疑。
老婦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緊張,停下腳步,側身溫和地看著她,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孩子,莫怕。這里很安全,無人會傷害你。你且隨阿沅去梳洗一番,換身干凈暖和的衣裳,吃些東西。看你凍得臉都青了。”
她并未解釋更多,只是對阿沅微微頷首。
阿沅會意,上前一步,動作輕柔卻不容抗拒地牽起云溪冰冷僵硬的小手:“姑娘,隨奴婢來吧。”
她的語氣恭敬而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
巨大的疲憊和寒冷,以及對那碗熱茶湯和素餅殘留的溫暖記憶,最終壓倒了云溪的疑慮。
她像個提線木偶般,被阿沅牽著手,穿過蜿蜒的回廊,走進一間溫暖如春、陳設卻異常素雅的廂房。
熱水早已備好,散發著氤氳的熱氣。
阿沅親自幫助云溪沐浴,動作輕柔而麻利,洗去她滿身的泥污和血痂。
當熱水包裹住冰冷的身體,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舒適感,也洗去了些許連日來的恐懼。
阿沅拿出一套簇新的、料子柔軟厚實的細棉布襖裙,顏色是素凈的月白,樣式簡單卻裁剪合體。
換上這身干凈溫暖的衣裳,云溪幾乎不敢相信鏡中那個眉眼依稀可見幾分清秀、只是臉色依舊蒼白憔悴的小女孩是自己。
桌上擺著幾碟精致的點心和一碗熬得濃稠噴香的米粥。
云溪在阿沅溫和的注視下,小口小口地吃著,香甜軟糯的食物滑入腹中,帶來真實的飽足感和從未有過的暖意。
然而,這份難得的舒適并未能驅散她心底深處那份巨大的不安和茫然。
她究竟被帶到了哪里?
這位神秘的老婦人是誰?
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就在云溪捧著空碗,心神不寧之際,廂房的門被輕輕叩響。
阿沅快步走過去,低聲交談幾句后,回身對云溪道:“姑娘,夫人請您過去。”
云溪的心猛地一跳,放下碗,跟著阿沅再次穿過回廊,來到一處更為寬敞明亮、陳設也更顯華貴卻不失雅致的暖閣。
暖閣里燃著上好的銀霜炭,溫暖如春,空氣中沉香的氣息更加濃郁。
老婦人端坐在一張鋪著錦墊的紫檀木圈椅上,神色比之前更加凝重,眼神深處仿佛醞釀著風暴。
云溪剛站定,暖閣的另一扇側門突然被無聲地推開!
兩名身著玄色勁裝、腰懸佩刀、氣勢沉凝如淵的護衛率先踏入,目光如電般掃過暖閣每一個角落,隨即側身分立兩旁。
緊接著,一對身著常服、卻難掩天家貴氣的男女疾步走了進來。
男子身形挺拔,穿著一身深青色云紋錦袍,外罩玄色狐裘大氅,面容俊朗卻帶著掩飾不住的威嚴,只是此刻眉宇間鎖著濃得化不開的焦慮和驚疑,一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帶著迫人的壓力。
他身邊的女子,身著月白色繡銀線纏枝蓮紋的宮裝,外罩一件素雅的灰鼠皮斗篷,烏發如云,只簪著一支簡單的白玉簪,面容絕美,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那雙秋水般的眸子盈滿了水光,帶著一種近乎碎裂的悲傷和難以置信的期待,視線瞬間就牢牢鎖在了站在屋子中央、那個穿著月白襖裙、瘦小單薄的女孩身上!
暖閣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云溪被這對突然闖入、氣度逼人的男女震懾住了,尤其是那位錦衣男子身上散發出的無形威壓,讓她本能地感到窒息般的恐懼,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小手緊緊攥住了衣角,如同受驚的小鹿。
然而,那錦衣男子的目光落在云溪臉上的瞬間,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
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臉上的威嚴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所取代!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死死盯著云溪的眉眼,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仿佛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歲月的塵埃,看到了一個早已逝去的、刻骨銘心的影子!
而他身邊的宮裝女子,在看到云溪的剎那,盈滿水光的雙眸驟然睜大,那里面翻涌的悲傷、思念、狂喜、心痛……種種復雜到極致的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鎮定!
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順著她蒼白的面頰滑落。
她下意識地抬手捂住嘴,壓抑著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哽咽,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微微顫抖。
她的目光,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著云溪的輪廓,仿佛要將這失而復得的珍寶深深烙印在靈魂深處。
“像……太像了……”錦衣男子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絲嘶啞的氣音,帶著濃重的痛楚,目光死死鎖定在云溪臉上,仿佛想從這張稚嫩卻依稀帶著幾分熟悉輪廓的臉上,找到確鑿無疑的證據。
宮裝女子再也無法抑制,她猛地掙脫了男子下意識想要攙扶的手,幾步沖到云溪面前!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她不顧云溪的驚懼后退,伸出那雙保養得宜、此刻卻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和急迫,輕輕撥開了云溪頸后細碎柔軟的頭發——
暖閣內明亮的燭光下,那枚小小的、五瓣花形的胎記,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花瓣舒展,邊緣那圈在光線下流轉的、獨特的金紅色,如同凝固的晚霞,熠熠生輝!
宮裝女子的指尖,帶著冰涼的淚水和滾燙的激動,輕輕觸碰到了那枚印記。
瞬間,她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空,整個人如同被釘在了原地!
巨大的悲痛、失而復得的狂喜、以及看到女兒如此狼狽模樣時那撕心裂肺的心疼,如同無數把鈍刀,在她心口反復切割!
宮裝女子的指尖,帶著冰涼的淚水和滾燙的激動,輕輕觸碰到了那枚印記。
瞬間,她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空,整個人如同被釘在了原地!
巨大的悲痛、失而復得的狂喜、以及看到女兒如此狼狽模樣時那撕心裂肺的心疼,如同無數把鈍刀,在她心口反復切割!
“昭陽……我的昭陽啊——!”
一聲凄厲到破碎的、飽含著無盡思念與痛楚的呼喊,終于沖破了宮裝女子死死壓抑的喉嚨!
她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將還在驚愕中、渾身僵硬的云溪緊緊、緊緊地擁入懷中!
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將懷中這失而復得的骨血揉碎,融入自己的生命!
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瞬間浸濕了云溪肩頭嶄新的月白衣衫。
“真的是你……真的是我的孩兒……”
她泣不成聲,聲音哽咽破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
她緊緊抱著云溪,仿佛抱著這世間唯一的光,仿佛要將這十年的失散、十年的痛悔、十年的尋尋覓覓,都在這一刻宣泄出來。
那錦衣男子——大安王朝的皇帝——看著眼前緊緊相擁的妻女,看著女兒頸后那枚在燭光下清晰無比的、屬于沈家血脈的金紅花瓣印記,高大的身軀也微微搖晃了一下。
他眼中鐵鑄般的威嚴徹底融化,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悲傷、巨大的愧疚,以及一絲……劫后余生般的狂喜與茫然。他緩緩閉上眼,兩行滾燙的濁淚,無聲地從這位掌控天下的帝王眼角滑落,砸在暖閣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
暖閣內,只剩下皇后撕心裂肺的慟哭,和皇帝沉重的嘆息,以及那個在陌生而溫暖的懷抱里,依舊僵硬、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