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的暖閣內,金獸吐香,氤氳繚繞。
窗外是料峭春寒,室內卻被地龍和眾多宮人的氣息烘得暖意融融,幾乎有些悶人。
一場小型的后宮聚宴,皇后邀了位分尊貴的幾位妃嬪與新歸的平月公主“同樂”。
云溪坐在皇后下首偏位,一身新制的湖藍色宮裝將她襯得愈發蒼白。
四周鶯聲燕語,觥籌交錯,是繁華盛景,亦是刀劍無聲的戰場。
那些或好奇、或審視、或帶著復雜揣測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令她脊背繃得筆直。
每一次刻意的噓寒問暖,每一句含著深意的“團圓之喜”,都像細針扎在她心頭翻涌的恨意上。
爹娘慘死的畫面,哥哥墜井前撕裂的呼喚,如同烙印在眼底,每一次闔眼便清晰可見。
她需要這潑天的富貴做什么?
她只想要仇人的血來洗凈林家醫館門前每一寸沾血的石階!
可在這森嚴宮墻之內,每一絲恨意都必須斂在謙恭的眉眼之后,如同寒冰裹著滾燙的巖漿。
珠簾微動,環佩輕響,一道明媚得近乎刺目的身影款款而入。
殿內原本的喧笑聲似有瞬間低伏,隨即被更熱烈的贊嘆取代。
蘇浣音來了。
她穿著一身秾艷如火的蜀錦宮裝,金線繡成的鳳凰在她裙裾間幾欲騰飛。
滿頭珠翠光華璀璨,映襯著一張精心描繪的芙蓉面,眉若遠山含黛,唇似牡丹點朱。
歲月似乎格外優待于她,只在她眼梢唇角添了絲若有若無、更顯風情的神韻。
她笑意盈盈,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先是對著皇后盈盈一禮,姿態優美無可挑剔:“臣妾來遲,請皇后娘娘恕罪。”
聲音溫軟,如浸了蜜糖。
皇后雍容含笑:“快起來。你來得正好,平月也剛到。”
蘇浣音的目光這才真正落到云溪身上。
那目光帶著精準計量過的悲憫、疼惜與如釋重負,復雜得如同一場精心排練的戲碼。
她蓮步輕移,一陣馥郁馨甜的異香隨風而至,瞬間包裹住云溪。
那香味獨特而霸道,混合著某種冰片似的清涼尾調,鉆入鼻腔的一剎那——
嗡!
滅門夜的血腥氣、鐵銹味、柴房潮濕腐朽的霉味混雜著一種詭異冰冷的藥草氣息,毫無征兆地撕裂了被暖香籠罩的幻境,直沖云溪的腦髓!
心臟驟然緊縮,如同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攫住!
哥哥在她耳邊那聲嘶喊仿佛又在炸響:“快走!云溪——”
那獨眼千戶面具下投射的死亡視線,似乎穿透了時間和宮墻,正冰冷地鎖住她!
指尖猛地掐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將喉嚨里那聲尖叫死死壓下。
云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直,低垂著眼睫,不敢再看蘇浣音那張美艷絕倫的臉。
“好孩子,”蘇浣音的聲音已經近在咫尺,帶著令人作嘔的慈愛,溫熱微帶汗意的手指輕輕撫過云溪的手背,如同被毒蛇冰冷的信子舔過。
云溪猛地抽回了手,動作快得像被火燙到。
她強忍著身體的戰栗,屈膝一福,聲音緊繃得像要斷掉的弦:“云溪見過蘇妃娘娘。”
一絲冷意在那雙溫柔似水的眼底極快地掠過,快得無人捕捉,臉上依然是悲天憫人的完美笑容。
“可憐見的,”她嘆道,仿佛沒有察覺云溪的抗拒,又從身旁宮女捧著的紫檀木雕花托盤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方打開的錦盒,“這些年苦了你了。如今算是苦盡甘來,可要好生珍重。”
錦盒內,一串渾圓光潤、毫無瑕疵的南海明珠靜靜躺在墨色絲絨之上,每一顆都大如龍眼,散發出溫潤迷離的光暈,在滿室燭火下流轉著致命的誘惑。這是價值連城之物。
“這明珠最能安神定心,”蘇浣音的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將那珠串親手往云溪頸上遞來,“權當是姨母的一點心意,愿它保你此生長樂安寧。”
那異香隨著她的靠近再次洶涌而至,珠串冰涼堅硬的觸感幾乎貼上皮膚。
云溪幾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小半步,雙手死死扣在身側,指甲深陷進肉里帶來一絲對抗眩暈的清醒。
“娘娘厚賜,云溪惶恐。”她艱澀地開口,每一個字都滾著血沫,“如此貴重之物,實不敢當。”
恐懼與恨意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幾乎要將她撕裂。
她想將這帶著陰冷氣息的東西狠狠擲回那張偽善的臉上!
但腦海中殘余的理智死死提醒著她:不能!此刻發作,只會暴露自己,讓林家血仇永沉大海!
蘇浣音的動作頓了頓,眼中的惋惜與失落演得十足十,隨即化為理解的溫柔:“這孩子,怕是與宮里還生分著,總有些認生。”
她并未強求,自然地收回了珠串,交給身旁宮女。
話題旋即一轉,狀似隨意地關切:“說起來,流落民間那些年,日子……定是艱難。可有什么特別的……際遇?或是……難忘的人物?”
云溪心頭警鈴大作。
這是在試探,還是想從她過去的痕跡里抹去什么?
她抬眼,撞進蘇浣音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如同跌入無光寒潭。迅速垂下眼睫,她用盡全力讓聲音聽起來只是惶恐與疲憊:“娘娘垂詢,云溪惶恐。畢竟年幼,記得模糊了。只求能盡快識得宮規,不敢負陛下娘娘厚恩。”
模糊、遺忘,這是她此刻唯一的盾牌。
蘇浣音唇角那抹溫柔的笑意深了些,像是贊許她的“懂事”,終于不再追問,款款走向自己的席位,與身旁的德妃輕聲交談起來,又是一片和樂融融。
云溪暗自松了口氣,背后已是一片冰涼的冷汗。
目光卻如同最警惕的夜鷹,掃過殿內人影。
一個面生的太監,身材中等,低眉順眼地侍立在柱子陰影下。
沒什么特別,只除了他左邊臉頰上一道顏色微深、從顴骨斜拉到下巴的扭曲疤痕,像一條蟄伏的蜈蚣。
就在蘇浣音落座的瞬間,那疤臉太監極其自然地抬起手,用指節輕輕蹭了一下鼻尖。
與此同時,蘇浣音身后那位一直垂著手、毫不起眼的心腹宮女,幾不可察地、極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視線交匯,快如電光石火,隨即各自歸于平靜,仿佛只是宮奴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小動作。
云溪的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這華美牢籠里,每一張笑臉背后都藏著毒牙,每一次風吹草動都可能埋著致命的算計。
蘇妃的“慈愛”是一劑裹著蜜糖的毒藥,而那倏忽即逝的眼神交匯,更讓她嗅到一股無形的殺氣正從四面八方悄然圍攏,如影隨形。
她緊握的手心松開又攥緊,冰冷的恨意凝成尖銳的冰凌,無聲地在心底瘋長——終有一日,這所有披著綾羅的惡鬼,都將付出代價!
此仇此恨,唯血可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