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月華如霜，冰冷地潑灑在攬月閣高聳的飛檐斗拱上，將這瓊樓玉宇勾勒成一抹巨大的、投在宮墻上的森冷剪影。
殿內所有的宮燈都已熄滅，只余墻角一盞細長的錫壺燈豆，昏黃的光焰在微風中顫顫巍巍地搖曳，將沉重的帷幔和雕花木器的影子拉長、扭曲，如同蟄伏于黑暗中的魘獸。
一片死寂，唯有銅壺滴漏單調的滴水聲，嗒……嗒……敲打著夜的神經。
黑暗中，云溪小小的身體裹在錦被里，卻蜷縮得如同受了驚的蝦米，冷汗浸透了寢衣的前襟后背，貼在身上一片冰寒。
她的夢境，是永無止境的煉獄。
赤紅粘稠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林家醫館的每一寸木頭，焦糊嗆人的煙味塞滿鼻腔，幾乎要將她肺腑灼穿。
娘親周氏溫婉的面容在火焰中扭曲、變形，那熟悉的、帶著藥草清香的呼喚聲在爆裂的火光中斷裂、消失。爹爹林修遠跌倒在藥柜旁，平時沉穩如山岳般的身影，此刻被數名猙獰的玄鐵衛死死按住，一柄閃著幽光的腰刀高高揚起……
不！——她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滾燙的淚水混著絕望一起堵在喉嚨里。
場景猛地撕裂，變成冰冷的井口。
她看到哥哥林墨蒼白的臉，那雙總是帶著溫暖笑意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他徒勞地向上伸出手，指尖幾乎要碰到她——“云溪——跑——”那絕望的嘶喊在深淵回響。
冰冷的井水翻涌上來，一只只泡得腫脹發白、如同腐尸的手爪驟然從漆黑的水中伸出，死死拽住了林墨的腿腳！
他被猛地拖拽下去，水花飛濺，那張驚恐的臉在井口光影中一閃即沒！
獨眼！那張玄鐵千戶的獨眼惡鬼面具，無聲無息地俯壓在井口上方，那只唯一的眼睛里射出猩紅、黏膩、仿佛能穿透夢境的光，冰冷而充滿黏附性的視線死死釘在她身上！
陰鷙、扭曲、帶著鐵銹和血腥氣的低語如同蛆蟲鉆進她的耳朵：“……看哪……他們都因你……灰飛……湮滅……”
面具驟然逼近！
那扭曲的金屬質感仿佛要貼上她的鼻尖！
冰冷的刀鋒似乎已經抵在她的眼球上！
“啊——！”
一聲尖銳短促、瀕臨窒息的驚叫撕裂了攬月閣的死寂！
云溪猛地從噩夢中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狂野地沖撞，像要炸裂開來！
眼前殘留著火焰的殘像和獨眼面具冰冷的寒光。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仿佛剛從冰冷刺骨的深水里被打撈出來。
她分不清臉上是汗水還是淚水，濕漉漉、冷冰冰的一片。
極度的驚恐讓她本能地掙扎、扭動，只想逃離那個夢中地獄的拉扯。
她翻滾著，后背重重撞在床欄上，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想用盡全身力氣抗拒著夢魘的余燼。
手肘在掙扎中狠狠掃過旁邊小幾上精致的多寶格架子！
“啪嚓——！”
一聲脆響在絕對寂靜的深夜中刺耳得如同驚雷！
一只灰蒙蒙、毫不起眼的白色小瓷瓶從架格最高處被掃落下來，直直摔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瞬間四分五裂，細碎的瓷片帶著清厲的聲響濺了開去！
巨大的聲響和震動讓云溪徹底清醒過來，也驚動了外殿守夜的老嬤嬤。
沉重的殿門被推開一道縫，昏黃的光線透了進來。
文嬤嬤一臉驚惶地舉著一盞小燈，急步走進內寢：“殿下！殿下！這是怎么了？”
她看到云溪慘白如紙、眼神渙散驚悸的小臉，再看看地上狼藉的碎片，心疼地直嘆氣，“哎喲我的小祖宗！可嚇死老奴了！做噩夢了？”
她趕緊放下燈，上前去扶依舊在微微發抖的云溪。
驚魂稍定的云溪靠在嬤嬤懷里，像剛從冰冷深淵爬出的幼獸，眼神依然發直，直到文嬤嬤溫暖粗糙的手輕撫過她的額頭。
她這才慢慢緩過神，看著地上反射著燈光的雪白碎片，聲音帶著沙啞的顫抖：“瓶子……碎了……”
“不打緊不打緊，一個舊物件罷了，碎了也好，碎碎平安。”
文嬤嬤一邊柔聲安撫，一邊蹲下身去收拾，“殿下別下來，仔細踩了碎片。”她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著手，將較大的幾塊瓷片撿拾起來，唯恐傷了云溪。
就在她挪開幾塊較大的瓶底碎片，準備清掃那些細小的塵灰粉末時，她的動作突然頓住了。
微弱的燈光下，那些碎片和干涸的瓶底沉淀物中間，似乎有什么東西。
文嬤嬤瞇起昏花的老眼，湊近了些，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在瓶底殘留的細微凹槽和干涸粘物中輕輕剔撥了兩下。指尖觸到一個堅硬冰涼的異物。
她心頭一跳，下意識地用手指捻了起來，在小燈的光線下仔細端詳。
那是一枚……蝶形的小物件。很小，約莫拇指指甲蓋大小。
表面大部分區域被一種焦黑的煙灰層層覆蓋，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光澤，只在被文嬤嬤擦去些許浮灰的邊緣，顯露出一點黯淡扭曲的金色，還有幾處極細微的、不知是寶石本身碎裂還是被高溫燒爆留下的細小坑陷。
形狀也嚴重扭曲變形，蝶翼蜷曲，觸角斷裂，難以想象原本的模樣。
然而，那核心處殘留的一點點精致花絲環繞的結構，特別是蝴蝶微微卷起的翅膀形狀，依稀能辨出一種奇巧的、與眾不同的美。
文嬤嬤的臉色，在看清那扭曲燒焦的金蝶輪廓時，瞬間變得比云溪還要蒼白無血！
她布滿皺紋的手猛地一抖，那枚焦黑丑陋的小東西差點掉落在地。
她下意識地一把攥緊，呼吸變得又急又短促，渾濁的眼睛里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驚駭，嘴唇哆嗦著，幾乎是本能地、用氣音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
“天爺……這……這東西……”
她猛地頓住，仿佛意識到失言，驚恐地抬頭看向云溪，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復雜情緒，像看到了不該被翻動的厲鬼冤魂。
“嬤嬤？”云溪已經赤著腳下了床，正好看到了文嬤嬤驟變的臉色和她手中死死攥著的東西。
她的心也跟著莫名地揪緊了，聲音里帶著夢魘殘留的驚懼和此刻的不安，“那是什么？”
文嬤嬤如同被燙著般，猛地回過神，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攥著那枚東西的手微微發抖地往袖子里縮了縮，聲音干澀僵硬：“沒……沒什么，殿下！就是個燒壞的破銅片兒，不知怎么落在瓶子里頭的灰，臟得很！老奴這就把它和碎片一起掃了……”
她作勢就要將那蝶形小件扔進簸箕。
“給我看看！”
云溪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急促和執拗。
那雙猶帶淚痕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文嬤嬤的手，一種源于血脈深處的莫名悸動，毫無道理地攫住了她。
那個焦黑扭曲的東西，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猛地纏繞在她心上！
文嬤嬤身體一僵，看著小主子那雙執拗、不容拒絕的眼睛，眼神復雜地在袖口和云溪之間來回逡巡，掙扎了剎那。
最終，她頹然地嘆了口氣，認命般地、用指尖拈著那枚焦黑丑陋的小宮花，極其緩慢地遞到云溪面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言喻的復雜，幾乎只剩氣聲：
“殿下……莫嫌它難看。仔細瞧……這是前頭永和宮……貴妃娘娘還在時……她……她最心愛的一枚鎏金嵌寶的蝶形宮花……”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渣子，沉甸甸地砸落在地。
永和宮？貴妃娘娘？
云溪烏黑的眼睛驟然睜大，呼吸在那一瞬停滯了！
生母！沈月璃！
一股劇烈的沖擊狠狠撞上她的心房！
那些零星的、模糊的、如同水中月影的夢境碎片（那個抱著她的溫柔懷抱？那抹如蘭似麝的幽幽冷香？）仿佛被什么東西猛地觸動了！
一股滾燙的、陌生的孺慕之情從心底最幽暗處翻涌上來，熱流瞬間沖得鼻尖酸澀，眼眶發熱。
是娘親的東西！是娘親當年貼身戴過的！
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向著那枚焦黑冰冷的宮花伸去……
指尖尚未觸及，又猛地頓住！
心，又被另一股更冰冷、更沉痛的恨意狠狠攫住！
娘親最心愛的東西……為什么會在這個角落里？
為什么會燒成這樣？
為什么會沉在這個不起眼的舊瓷瓶底？！
“貴妃舊物……”云溪的聲音輕得像夢囈，大眼睛里的孺慕還未散盡，就被更深的痛苦和一種年幼孩童無法清晰表達、卻噬骨蝕心的尖銳怨憤覆蓋，“那……為什么會在攬月閣？為什么……被燒焦了？！”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目光死死鎖住文嬤嬤，那眼神中再沒有了剛才的驚悸，只剩下燃燒的質疑和傷痛。
爹、娘、哥哥都是被燒死的！
而這屬于娘親的小小宮花，竟也是被燒毀的殘骸！
文嬤嬤被這質問刺得猛一哆嗦，避開了云溪灼人的目光，望著那枚宮花額頭滲出冷汗。
她不敢回答，也無從回答，只能慌亂地低下頭，急急忙忙地開始掃地上的碎瓷片：“老奴……老奴不知！殿下，地上涼，您快回床上安歇吧！莫要多想！莫要多想！”
她收拾的動作又快又亂，只想迅速將地上所有痕跡連同那個讓她心驚肉跳的發現一起抹去。
那枚殘破的鎏金蝴蝶，被她死死攥在汗濕的手心，如同攥著一塊滾燙的烙鐵。
殿內又恢復了死寂，只余下老婦人急促壓抑的喘息和掃帚聲。
云溪赤腳站在原地，小小的身體微微發抖。
她低下頭，攤開自己微紅的手心。
剛才那枚燒焦變形的宮花冰冷的輪廓似乎還殘留在皮膚上，那刺鼻的焦糊土腥味混著一絲極淡極淡、被煙火掩蓋住的、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的、難以形容的氣息。
這氣息鉆入鼻腔，刻進魂魄。
屬于她素未謀面的生母。
娘……爹爹……林墨哥哥……
心底那個剛剛熄滅不久的、被仇恨燒灼的空洞，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因為這一絲冰冷生硬的觸碰，撕開了更大的缺口。
娘親曾真切存在過，也曾如現在被珍藏的這些珍寶一般被珍愛。
而毀滅她，毀滅這一切溫暖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它們隱藏在何處？
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窗外，越過重重疊疊的冰冷殿宇，投向那座被荒草藤蔓纏繞、在黑暗中如同巨獸伏臥的宮殿方向——承歡殿，據說是沈妃昔日的寢宮，永和宮之變后被封閉。
焦黑的蝴蝶仿佛在無聲嘶鳴，指向那里。
她小小的手一點點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柔軟的掌心，留下月牙般的、滲著血絲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