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梟的哀鳴穿透攬月閣緊閉的門窗,如同勾魂的鎖鏈,將少女歸來的最后一絲力氣也絞得粉碎。
云溪幾乎是摔進內室的,后背緊緊抵住冰冷的門板,才支撐著自己沒有滑倒。
從承歡殿佛堂驚魂逃離,到順著冰冷滑膩的暗道亡命爬回攬月閣后院假山,她的四肢百骸都只剩下冰涼刺骨的顫栗和火燒火燎的灼痛。
那個干瘦太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厲喝——“別是偷著進去翻東西的活耗子!”——還在耳邊尖嘯。
直到反鎖了密室那厚重的小門,將自己徹底埋在攬月閣最深處、堆積藥材和雜物的狹小空間里,嗅到熟悉的、混合著草木藥香和塵封木柜的氣息,云溪僵硬的身體才猛地一軟,沿著冰冷的墻壁跌坐下來。
黑暗中,懷里的那方絲帕如同烙鐵,燙得她心口發慌,又冷得她骨髓生寒。
油燈被艱難點燃,昏黃的光線如同鬼火,在狹小的密室墻壁上跳動,映照著她蒼白失血的臉和驚恐未定的雙眸。
她喘息著,背靠墻壁,仿佛這樣才能汲取到一點點虛幻的安全感。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單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帶著劇烈的、無法控制的顫抖。
手,依舊抖得厲害。
她咬著下唇,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控制,才一點一點地,解開了緊貼在胸口的衣襟。
那方折疊著的絲帕被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沉甸甸的,是鐵盒的重量?
還是凝固其上的那份絕望和冤屈的重量?
再次展開。
昏黃的燈光下,帕上那刺目的邊緣焦黑、那如同用生命刻下的深褐色血字,每一個扭曲的筆劃都如同深淵的利齒,仿佛下一秒就要噬咬她的靈魂!
目光死死盯住帕角那只微小的、在昏暗光線中依舊倔強清晰的鎏金蝴蝶。
她顫抖的手,從貼身暗袋中摸出了那枚娘親唯一的遺物——那枚同樣造型的鎏金蝴蝶宮花。
蝶翼的形狀、蜷曲的觸須,甚至鱗片細微的紋路……分毫不差!
嗡——!
腦海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繃斷!最后的、微弱的僥幸被徹底碾碎!
是娘親!這血字!
就是娘親沈月璃,在生命之火熄滅前,用盡最后力氣、蘸著自己的鮮血寫下的絕筆遺言!是她留給這濁世、留給她骨血的最后控訴與眷戀!
所有的恐懼在這一刻被一種更猛烈、更尖銳的情緒狠狠撕開!
云溪猛地撲在冰冷的地面上,幾乎要將眼睛按在那絹帕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貪婪又驚駭地讀下去!
血字凌亂、凄厲,力透絹背:
“浣音…勾結…玄鐵衛副統領…嚴梟,‘梟’字寫得極大,帶著撕裂般的恨意,…豢養死士…居心叵測…”
云溪瞳孔驟縮:“嚴梟!獨眼千戶!”慎刑司物料庫外那道冰冷徹骨的視線,那猙獰的玄鐵面具,那森寒的獨眼…此刻仿佛正穿透時空死死鎖住她!
“…圖謀不軌…欲…趁陛下…重華宮祭祖歸途…假稱‘誅妖妃,清君側’…行…弒君奪權之實…嫁禍于我,‘嫁禍’二字幾欲浸透絲帕…其心可誅!”
弒君!嫁禍!
血字每一個猙獰的筆畫,都如同雷霆轟在云溪腦海!
蘇妃,蘇浣音!她不僅僅是爭寵!
她想要的,竟然是那張盤踞著九條金龍的至高寶座!
當年娘親沈月璃之死,根本不是什么失寵妒忌,而是一場精心策劃、嫁禍頂罪的政治謀殺!
是為了清除障礙、鋪平她顛覆朝野之路!
“…若有不測…焚香未盡…香灰…亦為…證…祈望…陛下…明察秋毫…為我昭雪…護…吾兒昭陽…周全……”
——沈月璃絕筆!
“唔…噗!”
一口腥甜的液體猛地涌上喉頭,云溪死死捂住嘴,濃烈的鐵銹味在齒間彌漫,才沒有噴濺在那承載著娘親最后血淚的絲帕上!
巨大的悲慟如同驚濤拍岸,狠狠撞擊著她的五臟六腑!
滔天的恨意!
恨!無邊無際、足以焚盡蒼穹的恨意,如同巖漿般瞬間沖垮了所有殘留的恐懼!攥著絲帕的手用力到指節慘白,指甲幾乎嵌進掌心,刻骨的痛楚卻遠不及心中那片崩塌的廢墟帶來的萬分之一!
蘇浣音!蘇妃!
是她!
就是她!勾結那個獨眼的魔鬼,嚴梟,暗中豢養爪牙死士!
就是她!用最為陰險的“清君側”之名,策劃謀逆,弒君奪權!
就是她!把這殺君弒父、大逆不道的滔天血案,嫁禍到無辜的娘親頭上!
讓娘親含冤而死,背負污名!
所以!那些如同從地獄爬出來的玄鐵衛,才會像碾死螞蟻一樣屠戮了林家!
那絕非簡單的滅口!
那是為了掩蓋當年驚天陰謀留下的最后一絲漏洞!
是為了徹底抹去娘親存在過的所有痕跡!
爹爹林修遠…他一定是接近了當年真相的核心!
觸碰到了足以撕開蘇妃層層偽裝的致命命門!這……就是招致滿門血光之災的唯一根源!
國仇!家恨!
云溪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只剩下一種被淬煉到極致、冰冷刺骨的恨!
什么平月公主?什么金枝玉葉?此刻,這些虛假的尊榮如同最令人作嘔的毒藥!
她從貼身緊藏的小布囊里,猛地摸出了那枚林修遠在火光映照下塞入她手心、染血的銅針!
指腹用力摩挲過那冰冷的、似乎還帶著血腥氣的熟悉棱角。
這是林家!這是生養她、護佑她、最終為她而死的林家血脈!她是林云溪!林家的女兒!
她的目光掃過密室角落那些落滿薄灰的醫箱藥杵——那是她平日里偷偷練習林家驗藥之術的工具!
每一次謹慎的嘗試,每一次避開宮廷御醫監視的調配,此刻都化作了指向蘇妃毒謀的鐵證!
再看向手中那枚冰冷的鎏金蝴蝶宮花。
這枚宮花,從文嬤嬤認出它是承歡殿舊物開始,到沈妃遺物圖鑒的指引,再到文嬤嬤提及佛堂的暗示…最后,引領著她在母親殞命的地方,在最不可能的角落,觸碰到冰冷的鐵盒,揭開這一角血色的真相!
而現在!沈妃以生命封存的、最終指引女兒帶回的血書!
這方染血的絲帕!
其上斑斑血跡,字字泣血!
它不僅僅洗刷了生母的冤屈,更將蘇浣音這佛口蛇心的偽善畫皮徹底撕下!
將其勾結豢養死士、圖謀弒君嫁禍、構陷忠良、屠戮良醫的樁樁件件罪行,釘在了這沉重的絲絹之上!
這就是文嬤嬤口中能“定江山”、“拔樹連根”的鐵證!
冰冷的手指緩緩撫過帕角那只象征母親身份、帶著水波柔韌筆鋒的刺繡蝴蝶,觸手冰涼堅硬,卻又仿佛帶著生命最后的余溫。
她的指尖最終停在最后那幾個力透紙背、飽含著無盡眷戀與絕望的字跡上——“護…吾兒昭陽…周全……”
昭陽!那是皇帝在她“認親”后賜予的、象征日輪華光的尊貴封號。
她狠狠閉上眼,睫毛劇烈顫抖,一滴滾燙的淚珠無聲滑落,重重砸在“昭陽”二字旁邊暈開一小片微濕的痕跡。
這是娘親彌留之際,對那個她甚至無法看一眼的孩子最深切的擔憂和祈望。
可這冰冷的光環下裹著的是怎樣的身份?
是娘親被謀害的引子!是蘇妃眼中必須拔除的釘子!
胸腔中翻騰的不再是孺慕與感激,而是無盡的諷刺與撕裂的劇痛!
她猛地睜開眼,寒冰般的眸子鎖在血書開頭那猙獰的“蘇浣音”三字上!
蘇浣音!
你是害我生身之母,構其污名,令其含恨九泉的元兇!
你是縱兇屠戮,使林家醫館滿門忠良盡喪,血染青石的禍首!
你是包藏禍心,以毒蝕君,行此大逆不道的國賊!
國賊!家仇!不共戴天!
云溪小心地、仿佛用盡一生的力氣,將那方染血的絲帕重新折疊,合入冰冷的鐵盒之中。
這小小的盒子,此刻承載著足以顛覆半個宮廷的血色秘密,也承載著一個女兒對娘親沉冤的悲憤,與一個林家遺孤對血海深仇的決絕!
她的手在袖中無意識地再次握緊了那染血的銅針。
就在這時,密室角落里,那包在陸尋私下遞來的藥柜鑰匙的舊紙包邊緣,一行之前被血跡模糊、此刻在昏暗燈光下顯出墨跡的小字,如同幽微的鬼火般閃爍:
“…慎刑司…藥渣…有異…”在其最下方,極其潦草、像是情急之下補就的兩字,力透紙背:
“…林墨…”
密室沉如古井,唯有一燈如豆,搖曳掙扎。
少女瘦削的脊背挺得筆直,不再顫抖,而是像一把蓄滿崩山之勢、欲飲仇敵血的冰鑄長槍。
窗外夜風卷過荒蕪的宮苑,嗚咽聲里,隱隱裹挾著沉雷般的肅殺。
九重宮闕上那輪清冷孤月,今夜注定無法照亮一個女子破繭重生的無邊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