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斷牙谷的廢墟輪廓,仍能在遠方的山腳邊窺見一二。那曾是一片千瘡百孔的無主之地,滿地焦土與折斷的獸骨,空氣中長年有一股濃厚的腐敗與干裂的血腥味。
他們剛來的時候,這里是一塊沒人愿意提的死亡谷地;現在,是貓族與骨人以及其他原本無家可歸的魔物們并居的曦光之地,是貧瘠與戰(zhàn)亂中燃起的第一個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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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恩從不習慣被注意。
他是那種,你在人群里數十個E級冒險者中隨手一撈就會忽略的那一個。他報到時,測試水晶上幾乎沒有魔力波動,只因為他握水晶的力量太大,導致水晶產生輕微碎痕,才被“勉強”判定為E級。
從此之后,他走過十五年,從沒升過一級。
「你這種不會魔法的,干嘛還待在冒險者協(xié)會?」
「靠體術打怪?你是劍圣轉生嗎?醒醒吧兄弟,這里是現代魔法社會耶!」
所以他接任務??甘^、搬磚塊、清魔井、搬獸尸。他能用雙腳跑完整座山丘,也能空手拉起馬車軸。他不會放火球,但他能用繩索把巨狼摔翻在地。
他知道自己不是主角,所以他想成為主角能依靠的人。
曦光之地新鋪好的街道與整齊的農田,城市初成,燈火未眠,他眼神平靜。
席恩想起了他最后一次看見父母的背影…
那天是下雨天,山路塌了一半,村子被魔潮圍困,父親將他抱起塞進破舊的木箱。
「你力氣大,撐得住的?!鼓鞘歉赣H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
母親將一塊打了結的紅布系在他脖子上——他直到現在還把那布當作護腕綁在手上:「走出去,不要等我們,等你變強,就能決定自己的方向?!鼓鞘悄赣H說的最后一句。
他沒有哭,只是咬著牙聽著他們轉身砍向那些魔物,一聲未吭。
那天晚上,整個村子消失在魔潮中,只剩他一個人,從木箱里爬出來,拖著滿是泥巴的腳,往最近的冒險者據點前進。
他那年七歲,沒有魔力,只有一雙滿是老繭的手,他曾以為只要拼命工作、拼命接任務、拼命賺錢,他就能升級,變得強一點,再強一點。
他想要回頭守住那條山路——即使村子不在了,也不想讓那條路永遠只有他一個人走過。
但E級,始終沒變。
十年了,他依然是那個靠體術打工賺錢、租不起武器、住在水溝蓋邊的小小冒險者。
直到他遇見伊拉:「席恩你好會背包包喔!」
她蹦蹦跳跳地說出這句話,像是沒注意到他身上那些讓人發(fā)笑的評級、失敗的升階紀錄、跟被嘲笑十年的無魔力體質。
她只看到,他背著一個比自己還高的背包,還能笑著說:「我今天搬了十五袋土喔!」
有些人,是從光里走出來的人。
但也有些人,是為了能撐起光,而一路走過泥濘。
席恩不覺得自己特別,但他記得父母那天回頭對他笑的模樣——他要變成那個能讓人安心的背影。
現在,他在曦光之地實現了一點點。
如果他無法擁有魔法,那他就創(chuàng)造一個讓所有人都不需要害怕沒有魔法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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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這里的魔物不是歡迎他們,而是懷疑、警惕。
魔貓族與骨人族在多年對峙后,勉強簽下和平協(xié)議;而從邊境漂來的魔族與魔人,則只是因為這里「不收房租」才暫居。
他們心底還藏著一個疑問——
「這些人類是不是神使?是不是某個神明派來改造我們的?」
「還是某個大國的間諜,想占領這里?」
「那個不會用魔法的男孩是她的護衛(wèi)?假的吧,那么瘦……」
但席恩他們一行人從來沒有解釋。
他一樣地鋪路、挖渠、砍木、搬石。他幫香菇族蓋起第一個鍋爐房,也幫骨人族立下儲骨倉。他記得所有族群的吃法與作息,會為貓族調制降熱的涼茶,也會替石蕈族烘香干草。
他甚至打過三次小規(guī)模沖突,光靠身體硬是壓制住四名中等魔戰(zhàn)士——全身沒有用一點魔法。
沒人知道他的極限在哪。
他一拳能打斷石骨的上臂關節(jié),能單腳踩碎結晶獸的脊背。他試過三天三夜不睡,只為趕在風暴前將山坡上的避難小屋建完。
他打過流竄的魔物團,跟他們徒手格斗,對方用的還是冰刃跟熔拳,但他從不炫耀。
他只是笑笑說:「我只是比較耐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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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座城市幾乎成型。
阿絮站在臺階上,翻著最新更新的地籍簿:「席恩……曦光之地的居民登記突破一千了耶,現在這已經不是村,是準備晉級城邦的規(guī)模了?!?/p>
席恩扛著兩桶新釘子從樓下走過來:「那我們要趕緊改水井的管線,再擴兩間廁所。還有,曦獸族那邊最近要生第三波寶寶,要不要建個專用托育屋?」
阿絮盯著他看了好久,最后只吐出一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席恩笑得有些傻氣:「我沒有魔法,所以只能每天早點起床啊。」
這樣的他,才是城市最強的根基。
不是城主的頭銜,不是戰(zhàn)力的對比,而是——
他是那個不會放光,但從來沒讓別人掉下去的人。
他不是伊拉的影子,他是她的地基,她走得再高,都會知道腳下有座城市,是他守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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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恩從回憶里慢慢拉回意識,微微抬頭,映入眼簾的是會議廳里七嘴八舌的一群熟悉面孔。
長桌上散落著地圖、資料、水晶通訊裝置,還有幾張被伊拉拿來畫小貓咪的紙。
克拉德雙手抱胸,正和達姆激烈爭論東南線聯絡據點應由誰出面。
「我比較擅長談判——」
「你那是詐術,不是談判?!?/p>
「是『魅力型協(xié)商』,你懂什么!」
另一頭的芙蕾冷著臉咬餅干,明明懷著雙胞胎,還是主張要親自去確認風語塔的防御異常。芭兒奶奶則坐在椅子上編毛線,邊講著某位魔獸外交官年輕時的八卦,邊說自己其實也可以扛行李。
大麥站在角落抓耳朵:「……我覺得我也可以學會外交啦,我最近發(fā)音準多了喵?!?/p>
阿絮飄在空中,按著太陽穴:「你們知道我們是要代表曦光之地去跟其他國家商議結盟吧?不是春游喔?!?/p>
「我可以當活動主持人嗎!」伊拉舉手發(fā)言,還不忘咬一口奶油棒。
全場:……
席恩輕笑一聲,站起來,雙手扶著長桌的邊緣,語氣低沉而平穩(wěn):
「各位……我決定留下來。」
全場安靜下來,連芭兒奶奶的毛線球都滾到地上停住了。
「這座城,是我們大家一起建起來的,從廢墟中一磚一瓦堆起來,這里——曦光之地,是我們的現在。」
「如果真的有哪天,這里需要保護,我不希望我人在幾千公里外?!顾脑挷婚L,但卻像拂過胸口的熱風,讓每個人都靜默片刻。
芙蕾眼神一動,輕聲道:「那我留下來,畢竟我孩子也需要一個安穩(wěn)的家,況且我也想守護這裡,我們…大家的家?!?/p>
克拉德沉吟一下,點頭:「那、那我也留下來,有人要看著你們那些會講冷笑話的家伙?!?/p>
達姆:「那我…我不行,我得陪我老婆?。?!」
在場所有人內心os:果然是怕老婆的基因啊…
「我可以幫你背行李喔!」伊拉立刻舉手。
「……那是我背你比較合理吧?」大麥小聲補了一句。
阿絮飛回伊拉頭上坐好:「好吧我決定了,我宣佈這次的出發(fā)小隊就這樣組成——伊拉、我、塔爺爺、露卡、大麥?!?/p>
塔爺爺飄過來,慢悠悠地說:「那我可以要一份隨行的糖果補給單嗎,小伊拉?」
「當然有呀!你是我們的最棒塔塔爺爺了!」
整間會議室空氣頓時粉紅泡泡炸裂,阿絮猛翻白眼,決定今天不再計算誰吃了幾根奶油棒。
會議室里的人一一起身,彼此間交換眼神、拍拍肩、握手或微笑。
這是第一次,他們不是為了活下去而聚集,而是為了帶著這片土地走出去,成為世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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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結束后,城政廳的燈光漸暗,其他人陸續(xù)離開,只剩下伊拉留在原地,慢慢走向還站在長桌旁的席恩。
她手上還拿著沒吃完的奶油棒,一臉天真地笑著:「席恩剛剛說得好帥氣喔!」她眨著眼,突然踮起腳,伸手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頭發(fā),「你真的很努力了喔。」
那聲音不大,卻像暖陽灑在他一整天壓著心頭的陰影上,輕輕拂過。
席恩怔了一下,眼神閃過一抹遲疑,心臟一跳,有什么久違的畫面猛然涌了上來——
那是很久以前的記憶,那天他站在魔力測試石前,結晶毫無反應,仍舊停留在最低等級的E級。周圍的老師們交頭接耳,有人暗自搖頭,甚至有人開始勸他父母「改走普通人路線吧」。
但他那對總是平凡卻堅韌的父母,什么都沒說,只是走上前來,微笑著,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你已經很努力了喔,席恩,我們好驕傲?!?/p>
當時的他不太懂那句話的分量,只覺得自己沒讓父母失望是件松口氣的事。
如今這么多年后,那樣的語氣,那樣的手勢,那樣純凈無雜質的眼神——又一次,在伊拉身上,完完整整地重現了。
眼眶突然熱了起來,席恩微微低下頭,不讓眼里的情緒太明顯。
他輕聲道:「謝謝你……伊拉?!?/p>
他知道,他的選擇沒有錯。
他會留在這里,守護這片由奇跡筑起的曦光之地——
守護那個,讓他重新相信自己的人。
而此刻的伊拉,正轉頭看著天花板上的小蜘蛛發(fā)呆,一臉若有所思地說:「啊……那個蜘蛛長得像小狗欸……」
席恩笑了,眼里的光更堅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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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角窟密議】
夜,深得不像是普通的夜。
在一處干涸的峽谷地層下,幾十盞幽藍魔焰搖曳著,把整個地穴照得如夢魘般模糊。
這里,是黑角窟的主窟。
高處的巖臺上,布勞·鉤牙正咬著手上的骨杖,一臉煩躁地聽著。
「說清楚?!顾曇羲粏。杆麄兊降捉ǔ墒裁戳??」
下方跪著三名身穿破布斗篷的偵查魔物,全身沾滿泥土與青草氣。
其中一名長著三只眼的魔人低聲報告:「回報首領……我們這回潛入時遭遇結界阻擋,但遠距觀察到——那里已經……不是村子了?!?/p>
另一名耳朵像蝙蝠的魔物連忙補充:「他們有了塔,有了結構,有了制度……還、還有大鍋湯!」
第三名看起來最狼狽,整張臉被一塊飛來的餅干打中,語氣哽咽:「他們……連雜草都在發(fā)光……」
布勞眉頭緊皺,重重咬碎了手中骨杖的尖端。
「……所以你們的意思是,他們真的建成了?」
三名偵察兵同時點頭。
「城門上懸掛了旗幟,是某種奶油形狀的圖騰……上面寫著四個字?!?/p>
「哪四個字?」布勞低聲。
三人異口同聲:「曦光之地。」
氣氛頓時凝結。
布勞閉上眼,像是在強忍什么——然后,他突然爆發(fā)一聲怒吼,一拳把旁邊的巖柱打裂。
「等他們建好就是要被搶?。?!現在、還他媽有塔了?!」
整個主窟靜默了一瞬。
他眼中泛著紅光,舔了舔獠牙,轉身走向深處的石牢,低聲道:
「那我們也差不多該『拜訪』這座小小城市了?!?/p>
「等月食那天,我們插上我們的旗?!?/p>
「讓曦光——變成『我們的獵光』?!?/p>
這是一場還未開始的災難,但陰影,已經動了。
而曦光之地,還沉浸在那片柔暖的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