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域?鏡落塔】
高聳的王座前,一片沉寂。
烏塞里坐在銀黑交織的王座上,手指緩緩劃過扶手冰冷的邊緣。
灰銀色的眼瞳靜靜凝視著虛空,眼底浮映著遙遠邊境的細微波動——
無需預言師,也無需信使傳報,鏡落塔自會將一切映照于他眼前。
暗域的國境環繞塔心而建,唯有身在塔心之內的人們,不受幻境之力侵擾。
每一位暗域百姓,額上皆烙印著一枚特殊的「免疫紋印」,象征著他們是鏡落之子的認證者。
唯有擁有此印記者,才能于這無盡幻境中分辨真實與虛假。
而塔外——
所有未被承認的來者,無一例外,皆會墜入幻覺編織成的囚籠。
城中安寧已久,魔物無法侵入,幻影為守,鏡面為刃。
此刻,王座后方一面巨大浮空的黑鏡微微震動。
隱約可見,一行人正穿越迷霧森林,緩緩朝著暗域的方向而來。
烏塞里低語,聲音輕得像指尖掠過霧氣:
「……曦光之地的孩子們。」
眼中無殺意,亦無歡迎。
只有靜靜的、如同觀察河水流向一般的冷靜。
鏡落塔,并非戰爭之塔。
它窺視未來的岔路,探測即將到來的命運轉折。
選擇結盟,就意味著涉入未知,令鏡像混濁、未來失焦。
因此,他們從不輕易選邊站,也從不與他國交誼過密。
曾有國王妄圖與他結盟——
結果誤入幻境,差點自斷一手,最終連烏塞里的面都無緣得見。
至于那個孩子……那個領著隊伍前來的女孩——
烏塞里曾試圖從鏡中窺視她的命運,卻遭到劇烈的反噬。
那一瞬間,幾乎讓他的右眼徹底失明。
至今,他的右眼瞳孔上,仍留著一道細微卻無法抹去的白痕。
那孩子的存在,已超脫了鏡落塔可測的范疇。
若與她為友,便是自卷入一場難以預料的風暴。
烏塞里垂下眼簾,指尖輕敲王座扶手。
「……回去吧。孩子們。」
他的聲音無聲無息地傳過層層幻境,飄向了正在森林中迷途的伊拉一行人。
—
一股冷冽而直接的魔音,無預警竄入了伊拉一行人的耳中。
連魔力微弱到幾乎感知不到的馬伕,都下意識拉緊了韁繩,使馬車緊急停下。
「是烏塞里,鏡落塔的王。」
塔爺飛身出窗,懸浮半空,望向前方那朦朧矗立的暗域城影,語氣微沈,「……看來,不打算歡迎我們呢。」
「不想和我們交朋友嗎?」伊拉歪著頭,軟軟問道。
「大概是這樣。」阿絮一邊吃著葡萄,點頭補了一句。
大麥仰頭望了望天色,皺著眉抱怨:「都走了快一周了,好不容易快到了,至少讓我們找地方歇歇吧?這天也快黑了。」
馬伕拉動韁繩,繼續駕車朝暗域方向前進。
但奇怪的是——
「……怎么感覺,我們靠近不了那里呢?」
露卡靠在窗邊,盯著不遠處那座看似咫尺卻永遠達不到的城堡,眉頭緊皺。
「是幻術。」
塔爺飄回來,語氣凝重,「我們其實一直被困在原地。」
「哇……」伊拉眨著眼,發出純粹的贊嘆,「好厲害喔!」
就在這時,眼前的霧氣微微扭動,一面懸浮的黑色鏡子無聲顯現。
沒有影子,只有鏡面深處傳來低沉冷淡的聲音:
「回去吧。這里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塔爺眉毛一挑,出聲:「好久不見了,烏塞里。」
鏡中的聲音微頓,似乎認出了他,語氣中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敬意:「洛嵐……前輩。抱歉再次重逢居然是這樣的景象…」」
但旋即,又恢復成冰冷的距離感。
「但這里,不歡迎你們。」
烏塞里語氣未起波瀾,下一秒,鏡面波紋蕩漾——
曦光之地被黑角窟侵襲的畫面浮現眼前。
燃燒、破壞、倒地的魔物,廢墟一般的城市——
「……我想,你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烏塞里淡淡道,話語中藏著未明說的意圖。
——
一瞬間,馬車內陷入死寂。
就連本來早已知情的阿絮與塔爺,也忍不住心頭微微一緊。
真正目睹過那場景,與僅僅聽聞,是完全不同的震撼。
伊拉原本笑咪咪的臉,慢慢沈了下來。
阿絮注意到了這「伊拉的神情,于是主動開口:「我們回去一趟吧。」
馬伕立刻聽令,拉緊韁繩。
奇妙的是——這一次,暗域城堡真的越來越遠了。
剛才那種踩在原地的錯覺,隨著轉身而破除。
大麥握著膝蓋,低聲喃喃:「芙蕾……」
露卡伸手輕拍他肩膀,安慰道:「別擔心,剛剛暗域的王說了,曦光之地暫時沒事。」
塔爺也點頭確認:「我能感知到,曦光的祝福塔現在很安靜。大家都很平安。」
這才讓眾人稍稍安心些。
伊拉靠在窗邊,柔柔地呢喃:
「大家都平安……真是太好了呢。」
但,她緩緩睜開眼時,眼底掠過一抹晦暗與清醒。
「……朋友之間,互相隱瞞,是不對的。」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阿絮與塔爺同時心頭一震。
那種被戳中某種隱密痛點的感覺,令他們倆一顫。
阿絮皺了皺眉,正要開口,卻見伊拉已經轉過臉,恢復了往日的天真笑容。
伊拉也拍拍大麥的頭說道:「有席恩他們在呢!芙蕾不會有事的喔!不要擔心~」
馬車也緩緩駛離暗域森林。而遠方,那孤立于幻境中心的鏡落塔,只冷冷地目送著他們離開。
——
【某處?深淵暗域】
黑霧繚繞,氣息如沼澤般濃重黏稠。
一處彷佛失去光與時間感知的空間內,數道身影隱沒在霧中,只有猩紅的瞳光在黑暗中閃爍。
「……布勞那個廢物,果然撐不住。」
一個嗓音干澀低啞,像是利爪刮過鐵板,帶著不屑與嘲諷。
「連借了『王』的力量都能失敗,真是讓人笑掉大牙。」另一個影子輕笑著,語氣里全是冷漠。
「哼,不過至少……他最后還算有點自知。」
有人舔舐著唇角,嗤笑,「知道獻祭了自己,讓『王』的意志在這片土地上多添了一絲縫隙。」
氣氛在窸窣低語中盤旋,一股詭異的躁動正在滋長。
坐在最中央高位上的身影一直未曾出聲。
直到眾人七嘴八舌將布勞的失敗反覆鞭尸一遍后,他才緩緩抬起手,僅僅一個動作,整個空間瞬間安靜得可怕。
「……廢物就是廢物。」
首領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直擊骨髓的冷意。
「不過,他的殘敗,對我們而言……只是清理了不需要的棋子。」
他微微偏頭,黑霧在他身周凝結成無數蠢動的魔紋,像活物一般匍匐在地。
「真正的棋局,才剛開始。」
那聲音中藏著扭曲的期待與殘酷的喜悅。
周圍的余黨低伏身體,像是迎接什么即將降臨的可怖存在。
就在黑霧蠢動,整個空間彌漫著躁動氣息之時,角落里突然傳來一聲細微的低語:
「……但米爾斯……那個女人……還在。」
短短一句話,像是潑了冷水般,瞬間讓空氣凝滯。
原本還蠢蠢欲動的魔物們一個個屏住呼吸,甚至本能地后退半步。
「她……」另一個聲音顫著插話,「當年……可是把三個領域直接『抹除』的人啊……」
「連深淵之主……那樣的存在……也只能封印。」
「如果她……出手的話……」
語氣越說越小,甚至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
那個坐在高位的首領緩緩張開雙眼,紅瞳一閃而逝。
「米爾斯……」
他低笑了一聲,像在回味一段過去的惡夢。
「是啊,那女人……強大到連『王』都不得不承認她的力量。」
「但她現在——不能出手。」
眾魔物微微一怔,隨即都抬頭看向首領。
只見他慢條斯理地伸出手指,在空氣中輕輕劃過一道深深的裂紋。
「她被束縛在自己立下的『界律』里。」
「只要不是直接威脅到世界本源,她便無法隨意干涉。」
說到這里,他露出一個帶著病態的笑容:
「而我們要做的,不是挑戰她……而是從那些她無法直接保護的小東西們——下手。」
他們會從邊緣啃蝕,從支撐這片世界的人、國家、塔開始瓦解。
直到某一天,連米爾斯都無力回天。
「放心……」首領最后低語,聲音如蛇吐信般危險,「這場棋局,她也只是個旁觀者。」
黑霧再度沸騰,竄上虛空,將整個空間籠罩成一片死寂般的期待。
「伊拉……曦光之地……」
首領輕輕咀嚼著這兩個名字,猶如在品味一場盛宴的前菜。
「接下來,不只是她。」
「我們要讓所有與那孩子有聯系的國家——」
他瞇起眼,瞳中倒映著某種血色瘋狂。
「一起,在混亂中墜落。」
周圍的魔物們興奮地喘息起來,像是嗅到了即將到來的災厄香氣。
黑霧在這一刻微微震動,從地底深處,傳來了某種低沉的心跳聲——
緩慢、冰冷,卻帶著讓人靈魂發顫的召喚。
『王』正在甦醒。
而曦光之地,只是開胃的小點。
——
夜深了,營地只剩下柴火偶爾爆出的劈啪聲。
守夜的阿絮進入了半待機狀態,懸浮在半空,耳尖的毛偶爾抖動,但并未真正醒著。
伊拉輕輕掀開毯子,赤腳踩在柔軟的草地上,悄悄離開了營地。
她走向懸崖邊,任由山風撫動衣角。
細碎的銀色月光灑落,映著她雙瞳中若隱若現的光芒。
伊拉閉上眼,輕輕張開雙臂。
從她身上,微微散發出一道淡淡的光圈。
最初只是如呼吸般輕微的脈動,但很快,光圈一層層擴展,如漣漪般向四面八方推開,直至與夜色融為一體。
她正在——感知什么。
遠在遙遠高空之上的米爾斯也在同一時間猛然一怔。
她敏銳地捕捉到一縷微妙的波動——那是希芮亞封印結界之下傳來的異變。
米爾斯眼神一變,胸口一緊:「這是……」
感知的線索追溯過去,她頓時臉色大變。
「……是伊拉?!」
不對,不全是伊拉的力量!
這股波動帶著異質的氣息——從那個地方滲透而來!
米爾斯猛地抬頭,凝視向更高處,那片連神明都忌憚的隱秘領域。
她低聲怒斥,聲音藏著從未有過的冰冷決絕:
「你們休想……利用她。」
而此時,伊拉仍然靜靜地站著,宛若與天地同呼吸。
直到光圈漸漸散去,她緩緩睜開眼,澄澈如初,但在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陌生氣息猶如湖底藏匿的暗流。
她拍了拍肚子,從口袋里拿出奶油棒,一邊咬著一邊咯咯笑了:「太好了太好了!」
像是完成了某個小小的、重要的任務般,輕快地踢著腳步回到了營地。
彷佛什么事也沒發生。
彷佛她,依然只是那個愛吃糖果的小女孩。
但真正覺察到異樣的人,卻已經在遠方暗暗繃緊了心弦。
直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力量緩緩退散,米爾斯才慢慢松開了緊繃至極的神識。
她抬手覆住心口,掌心微微發涼,指尖還有些許顫抖。
太接近了。
那股氣息,比她預想得更早、更猛烈地試探到了這個世界的縫隙。
米爾斯凝視著遠方,望向那微不可見、卻真實存在的黑暗流動。
她咬緊唇角,手指輕微收緊。
但最終,還是垂下了手臂。
「……只能相信她。」
她在心底輕聲說道。
只有伊拉。
只有她,能在那即將崩潰的裂縫前,撐起微光。
米爾斯閉上雙眼,將所有混雜的情緒壓下。
沒有干預,也沒有伸手。
她別無選擇,因為她已經試過一次了。
——
【暗域?鏡落塔】
坐在冰冷王座上的烏塞里,靜靜地凝視著面前懸浮的巨大黑鏡。
鏡面突然泛起一陣漣漪。
下一秒——
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孔映了出來。
那是另一個「烏塞里」。
只是,鏡中的烏塞里眼神邪惡而扭曲,嘴角掛著嘲弄的笑容。
「你還不放棄?掙扎到什么時候?」
鏡中之影低吼著,聲音像刀割般劃過空氣,混雜著憤怒與譏笑,「懦夫。你以為自己在拯救世界?你連你自己都拯救不了!」
正牌的烏塞里沒有開口,他只是緩緩閉上雙眼,將那些尖銳的詛咒與怒吼隔絕在外。
右手輕輕一揮。
砰——!
鏡中扭曲的身影被驅散,連同那嘶喊的聲音,一同被黑暗吞沒。
可在最后一刻,那個邪惡烏塞里的咆哮仍然撕裂而出:
「你逃不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鏡面暗淡下去,整座空曠的王殿重新歸于死寂。
烏塞里微微喘息,他抬手捂住胸口。
一口腥甜的血涌上喉頭,但被他硬生生壓了下去,沒有讓它流出。
額前冷汗滑落。
他一直知道。
自己,不是完整的自己。
身為鏡落塔的親選之人,這座塔賦予他觀測未來的能力,也同時在他心底種下了鏡中惡影。
歷代的塔主,無一幸免。
沒有人能真正支配鏡落塔。
繼承塔的意志,就是繼承這場無休止的惡夢。
烏塞里垂下眼簾,指尖緩緩收緊。
即便如此——
即便明知是這樣的命運,他仍要守護這座國度,直到自己也被鏡中惡意完全吞噬的那一天。
就在烏塞里重新抬起頭的瞬間,身后那面暗淡下去的鏡子,悄無聲息地泛起了一層極細微的波紋。
像深水中潛藏的幽影,等待著下一次破鏡而出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