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晨的鋼筆在筆記本上懸停了足足十秒，墨水滴落，暈開一個小藍點。她盯著筆記本電腦屏幕上的郵件內容，喉嚨發緊。

“怎么了？“朗秀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初夏清晨特有的清爽。

葉晨轉動椅子，面對飄在窗邊的酒靈：“中國非遺保護中心邀請我參加下個月的'傳統釀造技藝學術研討會'，要做關于郎酒古法釀造技藝的專題報告。“

朗秀清的靈體明顯亮了一度：“這是好事啊。“

“但我對古法釀造的了解還遠遠不夠專業。“葉晨咬住下唇，“特別是具體工藝細節...“

“這不有我在嗎？“朗秀清飄近，衣袖帶起一陣帶著酒香的風，“八百年前郎家酒坊的第七代釀酒師親自指導，誰能比這更權威？“

陽光透過他的半透明身軀，在地板上投下斑駁光影。葉晨突然意識到，這一個月來，他們已經從最初的陌生警惕，發展到如今自然而然的合作關系。甚至...某種更親近的關系。

“那就說定了。“她合上電腦，“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特聘導師。“

朗秀清做了個夸張的拱手禮：“學生請備好紙筆，為師授課甚嚴。“

葉晨笑著抓起筆記本朝他扔去，筆記本當然穿過了他的身體，啪嗒落在地上。兩人同時愣住，又同時笑出聲來。這種輕松互動，在一個月前還是無法想象的。

接下來的三天，葉晨進入了學術沖刺狀態。白天，她跟隨朗秀清走訪莊園的各個傳統工藝點——制曲車間、老窖池群、蒸餾工坊；晚上，他們在文獻館整理資料，朗秀清口述古法技藝要點，葉晨記錄并查證現代文獻。

“古法制曲的關鍵在于'看天做曲，看曲做酒'。“第四天清晨，朗秀清飄在制曲車間的老梁下講解，“夏季用伏曲，冬季用臘曲，曲胚要'前緩、中挺、后緩落'...“

葉晨邊錄音邊速記，不時用手機拍下車間墻上的工藝流程表作為對照。當她低頭查看剛拍的照片時，朗秀清突然沉默了。

“怎么了？“她抬頭問。

朗秀清的靈體飄到現代溫控設備前，眉頭緊鎖：“這些鐵箱子是什么？“

“現代溫控發酵設備啊。“葉晨走過去解釋，“可以精確控制溫濕度，保證曲菌生長環境穩定。“

“荒謬！“朗秀清的聲音突然提高，靈體邊緣泛起漣漪般的波動，“制曲講究的是'天人合一'，靠的是老師傅觀天象、察地氣、辨溫濕的本事！這些鐵疙瘩懂什么季節變換？懂什么地氣流轉？“

葉晨驚訝于他激烈的反應：“但現代技術能保證品質穩定，提高效率...“

“效率？“朗秀清冷笑一聲，“釀酒是藝術，不是流水線生產！你們現代人總想用機器代替經驗，用數據代替感覺，最后釀出來的不過是酒精飲料，根本不是酒！“

“你太偏激了。“葉晨合上筆記本，“現代技術能幫助傳統工藝更好地傳承和推廣。如果沒有這些'鐵疙瘩'，郎酒怎么可能年產萬噸還保持品質？“

朗秀清的靈體突然變得不穩定，時明時暗：“所以你認為機器比八百年傳承的手藝更可靠？“

“我不是這個意思。“葉晨深吸一口氣，“但你不能否認現代科技的優勢。傳統需要創新才能活下來，否則只會變成博物館里的標本！“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朗秀清的靈體瞬間凝固，如同冰封的湖面，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冷若寒霜。

“原來如此。“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在你眼里，我不過是'博物館里的標本'罷了。“

“我不是...“

沒等她說完，朗秀清的靈體已經消散在空氣中，只留下一縷漸漸淡去的酒香。葉晨伸手想抓住什么，卻只有空蕩蕩的車間回風拂過指尖。

接下來的兩天，朗秀清再沒現身。葉晨找遍了莊園每個角落，甚至在夜深人靜時去老窖區唱《釀神曲》，都沒能喚出那個熟悉的身影。研討會日期逼近，她只能獨自繼續準備報告，卻總覺得少了靈魂。

第三天傍晚，葉晨抱著最后一線希望來到赤水河邊他們曾夜談的那塊礁石。夕陽西沉，河水泛著金紅色的波光，美得讓人心碎。

“二公子？“她之前這樣喚他還有些別扭，后來慢慢也就習慣了，不過這么喚還是讓她覺得有點難為情，她又叫了一聲，聲音淹沒在流水聲中。

沒有回應。

葉晨坐在礁石上，打開筆記本電腦，決定最后修改一遍報告。屏幕的光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刺眼。她刪掉了原本計劃中關于“傳統與現代工藝對比“的部分，重新構思了一個純粹從古籍和口述歷史角度探討古法釀造的核心主題。

“如果你在，一定會喜歡這個方向。“她對著空氣喃喃自語，手指在鍵盤上敲打著，“純粹的傳統，純粹的古法...“

“但不夠完整。“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葉晨猛地轉頭，差點扭傷脖子。朗秀清飄在她身后，靈體比之前透明了許多，輪廓邊緣微微發顫，像是隨時會消散。

“你...你這兩天去哪了？“葉晨聲音發顫，既驚喜又委屈。

“思考。“朗秀清飄到她身旁，望著奔流的河水，“思考你說的'傳統需要創新才能活下來'。“

葉晨合上電腦：“對不起，我那句話說得太重了。“

“不，你說得對。“朗秀清輕嘆一聲，“我太固執了。二百年過去，世界不可能不變。如果傳統拒絕任何改變，那確實只會變成標本。“

葉晨驚訝地看著他：“你是說...“

“我是說，我們可以嘗試把你的報告做得更平衡一些。“朗秀清的嘴角微微上揚，“既有古法的精髓，也有現代的創新。畢竟...“他的目光變得柔和，“我相信你的學術判斷。“

這一刻，葉晨感到心臟被什么溫暖的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打開電腦，調出報告大綱：“來，給我點建議。“

他們并肩工作到深夜，星光代替陽光灑在河面上。朗秀清不再排斥提及現代工藝，而是專注于如何將古法智慧與現代技術有機結合；葉晨則更加尊重傳統經驗的價值，不再盲目推崇技術萬能。報告在兩人的思維碰撞中逐漸成型，既有歷史的厚重，又有時代的活力。

研討會當天，葉晨穿著靛藍扎染的改良旗袍站在講臺前，目光掃過臺下坐滿的學者專家。在最角落的位置，她隱約看到一抹熟悉的青衫輪廓——雖然知道別人看不見，但朗秀清的存在給了她莫大的安心。

“中國傳統釀造技藝的核心，在于'天時、地氣、人和'的完美統一...“葉晨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她引用朗秀清口述的古法要訣，結合現代科學研究數據，展現出古今智慧的對話。

當講到現代溫控技術如何實現古法“看天做曲“的理念時，她特意看向那個角落，捕捉到朗秀清微微點頭的認可。那一刻，學術的嚴謹與跨越時空的理解交融在一起，讓她的話語更加充滿感染力。

報告結束后，掌聲持續了很久。多位專家學者圍上來提問交流，葉晨對答如流，那些與朗秀清日夜探討的知識此刻全都鮮活起來。中國非遺保護中心的副主任甚至當場邀請她參與一個國家級非遺記錄項目。

“怎么樣，老師還滿意學生的表現嗎？“人群散去后，葉晨假裝整理筆記，小聲問道。

朗秀清的聲音帶著笑意從她耳后傳來：“馬馬虎虎，尚可雕琢。“

葉晨偷笑，收拾材料準備離開會場時，一位白發老者攔住了她的去路——藍景云，那位在祭酒神儀式上對朗秀清表現出異常關注的古法釀酒傳人。

“孟小姐的報告...很有意思。“藍景云摩挲著手中的烏木念珠，眼睛卻盯著她身旁的空氣，“特別是那些古法細節，若非深入研究古籍，很難知曉。“

葉晨感到身旁的空氣驟然變冷，朗秀清的情緒波動影響了周圍環境。她禮貌地微笑：“謝謝藍老，我確實參考了不少珍貴古籍。“

“是嗎？“藍景云突然壓低聲音，“那不知孟小姐可曾見過這個？“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泛黃的紙頁，上面畫著復雜的符號和文字。

葉晨還沒看清內容，就感到一陣強烈的靈力波動——朗秀清的靈體在她身旁完全顯形，雖然知道別人看不見，但這舉動仍然危險至極。

“這是...“朗秀清的聲音緊繃如弦，“封靈符的一部分。葉晨，問他從哪得到的！“

葉晨強自鎮定：“藍老，這是...“

“家傳之物。“藍景云意味深長地說，“據說與赤水河一個古老傳說有關。孟小姐若有興趣，可來寒舍詳談。“他收起紙頁，轉身前又補充道，“對了，寒舍藏有一些清末的釀酒古籍，或許對你的研究有幫助。“

等藍景云走遠，朗秀清的靈體才漸漸平靜下來：“別去他家。那張符紙...我認得那種筆跡。“

“是誰的？“葉晨小聲問。

朗秀清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想不起來了，但看到那筆跡，我的靈體本能地感到...恐懼。“

回莊園的路上，兩人都沉默不語。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個是實體的，一個是只有葉晨能看見的靈體輪廓，卻奇妙地保持著一致的步調。

“葉晨。“快到時，朗秀清突然開口，“關于之前我們的爭執...“

“已經過去了。“葉晨微笑，“不過你生氣的樣子還挺嚇人的。“

朗秀清難得地露出窘態：“我...確實太固執了。二百年的時光差距，我需要更多耐心去理解現代世界。“

“而我需要更多尊重傳統的態度。“葉晨輕聲說，“謝謝你愿意嘗試我的視角。”

“以后叫我秀清吧，我小娘就這么叫我。”他們停在老窖區前，月光剛剛爬上屋檐。朗秀清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幾乎與真人無異。他猶豫片刻，突然伸手虛撫過葉晨的發梢——雖然無法真正觸碰，但那股帶著酒香的涼意卻真實地拂過她的臉頰。

“晚安，學者小姐。“他輕聲說，身影漸漸淡去，“明天我們該研究藍景云手中的那張符紙了。“

葉晨站在原地，感受著臉頰上殘留的涼意，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她意識到，自己對這位二百年前的酒靈，已經產生了超越學術合作的情感。這個認知既令人欣喜，又帶著無法言說的憂傷——畢竟，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僅是理念差異，還有二百年的時光，更有生死之界。

月光下，老窖池沉默如初，卻仿佛藏著無數未訴的故事。葉晨深吸一口帶著酒香的空氣，轉身走向客房。明天，還有更多的謎團等待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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