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燭火燃至三更,謝沉璧才被安置在離皇帝寢宮不遠(yuǎn)的清梧閣。
蘅蕪替她拆下發(fā)間那支素銀簪時,手指都在發(fā)抖:“姑娘,咱們這是……不用回冷宮了?”
謝沉璧望著銅鏡里自己蒼白的臉,指尖輕輕撫過腕間那道淡疤。兩年靜思苑的磋磨,早將她身上那些嬌矜的棱角磨平了,只剩下一副看似溫順的皮囊。
“不過是暫住。”她淡淡道,“陛下的毒未清干凈,太醫(yī)院那幫老頭子又怕?lián)?zé)。”
蘅蕪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默默替她梳理長發(fā)。窗外秋風(fēng)掠過梧桐,沙沙聲里混著極輕的腳步聲——是禁軍,還是鳳藻宮的眼線?謝沉璧垂眸,將一枚曬干的藥草悄悄塞進(jìn)枕下。
三日后,殷溯病情好轉(zhuǎn),召她至御書房。
謝沉璧跪在冰涼的青玉磚上,余光掃過書案——奏折堆里壓著一本《毒經(jīng)》,正是謝家祖?zhèn)鞯尼t(yī)書。當(dāng)年抄家時,這本該被焚毀的典籍,如今卻出現(xiàn)在帝王案頭。
“起來。”殷溯的聲音比秋霜還冷,“朕許你入太醫(yī)院行走,專司藥理。”
她緩緩抬首,正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睛。兩年不見,這個男人眉宇間的戾氣更重了,唯有眼下那抹青灰泄露了連日來的疲憊。
“民女謝陛下恩典。”她伏身行禮,露出后頸一小片雪白的肌膚——那里曾被他咬出過血印,如今只剩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疤痕。
殷溯忽然起身,玄色龍紋袍角掃過她指尖:“謝沉璧,你可知朕為何留你?”
她維持著恭順的姿勢:“民女不敢揣測圣意。”
“是不敢,還是不想?”他冷笑,忽然掐住她下巴強(qiáng)迫她抬頭,“你父親臨刑前說過一句話——‘吾女沉璧,當(dāng)如藥中白及,愈傷而不留痕’。”
謝沉璧瞳孔驟縮。父親被腰斬于市時,她正在冷宮咳血,連最后一面都未見著。
“陛下既知白及性涼,就該明白——”她一字一句道,“用錯了,也是會死人的。”
太醫(yī)院西側(cè)的藥庫塵封多年,謝沉璧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時,霉味混著藥香撲面而來。
“這間庫房專收前朝醫(yī)案。”白發(fā)蒼蒼的杜院使遞來一盞昏黃的燈籠,“謝姑娘要找的東西,老朽二十年前就備好了。”
她指尖一顫,燈籠映出柜角一個暗格——那里靜靜躺著一本泛黃的冊子,封皮上寫著“景和十二年案錄”。
正是她被打入冷宮那年。
窗外忽然傳來環(huán)佩輕響。謝沉璧迅速合上暗格,轉(zhuǎn)身時袖中銀針已抵住來人的咽喉——
“徐貴妃娘娘萬安。”她收回銀針,屈膝行禮,“藥庫陰濕,恐傷了娘娘貴體。”
徐貴妃撫著腕上翡翠鐲,笑得溫柔似刀:“本宮聽聞謝姑娘精于解毒,特來求教。”她抬手示意宮女捧上一個錦盒,“這味‘雪里春’,姑娘可認(rèn)得?”
盒中紅褐色藥丸散發(fā)著甜膩香氣。謝沉璧面色不改:“娘娘若誤服此物,當(dāng)以綠豆甘草煎服。”
“是嗎?”徐貴妃忽然掐住她手腕,“可當(dāng)年鄭貴妃死前,喝的就是這個呢。”
夜深人靜,謝沉璧在燈下展開那本案錄。
泛黃的紙頁上記載著景和十二年冬,鄭貴妃暴斃前的脈案——“手足厥逆,舌絳而干”,與她母親死前的癥狀分毫不差。而最后一頁的批注,赫然是杜院使顫抖的字跡:
“非熱毒,乃西域牽機(jī)。”
窗外傳來更鼓聲。她望向紫宸殿的方向,輕輕摩挲著案錄邊緣一道暗紅指印——那是殷溯年少時慣用的朱砂墨,當(dāng)年他批閱她抄的醫(yī)書,總愛在最后一頁按個手印。
“姑娘!”蘅蕪慌張推門,“鳳藻宮死了個宮女,說是…說是偷了貴妃的簪子自盡的!”
謝沉璧合上冊子。那宮女腕上的翡翠鐲,此刻正躺在她的妝奩底層。
鳳藻宮死的是個二等宮女,名叫云枝。
蘅蕪打探來的消息說,那丫頭是半夜投的井,撈上來時手里還死死攥著一支金鑲玉的簪子——徐貴妃最心愛的那支。
謝沉璧站在回廊下,遠(yuǎn)遠(yuǎn)望著幾個太監(jiān)將濕淋淋的尸首裹上草席拖走。那宮女的手腕從草席縫隙垂落,腕上空空如也,早沒了那只翡翠鐲子。
“說是偷盜主子首飾,畏罪自盡。”蘅蕪低聲道,“可奴婢聽說,云枝前幾日還跟人炫耀,說貴妃娘娘要抬她做貼身侍女呢。”
謝沉璧望著鳳藻宮的方向,輕輕捻了捻袖中的銀針。
這宮里的人命,有時候比藥渣還不值錢。
當(dāng)夜,謝沉璧借口查閱藥典,獨自去了太醫(yī)院。
杜院使給她留了門。
老頭兒正在燈下整理藥材,見她來了,也不多話,只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個樟木箱子。
“景和十二年的東西,都在里頭了。”
箱子里是幾本泛黃的脈案,還有一個小布包。謝沉璧解開布包,里面是一縷用紅線纏著的頭發(fā)——黑亮如緞,正是鄭貴妃生前最引以為傲的青絲。
“當(dāng)年鄭娘娘暴斃,先帝命老朽暗中查驗。”杜院使聲音壓得極低,“這頭發(fā)上有毒,不是牽機(jī),是另一種東西。”
謝沉璧將頭發(fā)湊近燈下,隱約聞到一絲甜腥氣。
“雪里春?”
杜院使搖頭:“比那更毒。”
窗外忽然傳來瓦片輕響。謝沉璧迅速吹滅蠟燭,銀針已夾在指間。
次日清晨,謝沉璧被傳喚至紫宸殿。
殷溯正在批閱奏折,見她來了,頭也不抬:“聽說你昨夜去了太醫(yī)院?”
“陛下明鑒。”謝沉璧跪得端正,“民女查閱了幾味藥材的配伍禁忌。”
朱筆在折子上劃出一道凌厲的紅痕。殷溯終于抬眼:“鳳藻宮死了個宮女。”
“民女聽說了。”
“那宮女死前,去過清梧閣。”
謝沉璧心頭一跳。云枝確實來過,是送徐貴妃賞的茶葉——那包茶現(xiàn)在還擱在她小廚房的柜子里,沒敢動。
“民女與那宮女并無交集。”
殷溯忽然起身,玄色龍紋靴停在她眼前。他俯身,帶著松墨氣息的手指捏住她下巴:“謝沉璧,你可知那丫頭是怎么死的?“
她被迫仰頭,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暗色:“民女不知。”
“砒霜。”殷溯冷笑,“和你當(dāng)年被指認(rèn)用的,一模一樣。”
謝沉璧回到清梧閣時,發(fā)現(xiàn)妝臺上的胭脂盒被人動過。
她掀開盒蓋,里頭赫然躺著那只失蹤的翡翠鐲子。
鐲子內(nèi)側(cè),多了一行新鮮的血字——
“子時,廢苑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