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門鎖銹住了,孫儀費了點力才把鑰匙擰開。
她已經很久沒回來了。父親說爺爺年紀大了,記性越來越差,連飯都不記得吃,讓她趁這次清明回來看看。
門一推開,一股淡淡的潮味撲面而來。空氣像是凝滯的,家具還保持著她上次離開時的模樣,只是地上的灰更厚了些。
爺爺坐在藤椅上,靠著窗,眼睛半閉著,陽光把他曬得微微皺起眉。
“爺爺,”她輕聲叫了聲,“我回來了。”
他睜開眼,看了她一眼,沒有太多表情,只是點了點頭,像是剛剛從一個很長的夢里醒過來。
孫儀走進屋,四下看了看。屋角還是那個熟悉的箱子,蓋著一塊褪色的帆布。她記得小時候問過一次,爺爺只是擺了擺手,說:“不該碰。”
她慢慢走過去,蹲下身,用指尖抹去箱蓋上的一層薄灰。帆布下面的銅扣暗淡發黑,像是一顆蒙塵的眼睛,靜靜看著她。
她沒有立刻打開,只是回頭看了一眼爺爺。
“你還記得這個嗎?”
爺爺的目光跟著她落到那個箱子上,盯了許久,才慢慢地說:“你奶奶說過,不許我碰它。”
“奶奶已經走了十五年了。”
屋子里安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爺爺才低聲說:“那你就看看吧。”
孫儀點點頭,輕輕地按下銅扣。
“咔噠”一聲,像舊時間在屋子里落下一粒灰塵。
一股陳舊的氣味涌出來。箱子里疊著幾件老衣服、一張單人軍裝照,還有一疊包得整整齊齊的信紙。照片邊角已經卷起,畫面上的男人站得筆直,神情有些拘謹。
她怔了怔,低頭翻起那些信紙。
紙張發脆,邊緣泛黃,但字跡還算清晰。每封信都用了標準的書信格式,落款認真,像是真的準備要寄出去的樣子。可信封卻都空著,沒有郵票,也沒有地址。
她翻到一頁,最上面寫著:
“張大嫂,你好。”
“老張走的時候沒來得及跟你說話,他說回去一定請你吃他燉的紅燒肉……他欠你一句‘我會回來’,但他沒能說出口。”
信寫得很平靜,沒有煽情,連“犧牲”這個詞都沒出現,只是用了“走了”。
她合上那封信,又翻開下一封。落款是“1945年7月”,署名依舊是爺爺的名字,只是字跡開始變得潦草。像是寫到后來,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在寫給誰。
她記得小時候見過這些信,但那時還看不懂,父親也從不提。現在想來,也許這些信從來就沒打算真的寄出去。
只是一個人太想記得了,就只能一直寫下來。
她翻到其中一封:
“1945年7月10日,天熱得不行。老張一直嚷嚷想吃西瓜,我說等回家,我請他吃一整個。他笑得像個小孩。”
孫儀的手指頓了一下,照片里的臉突然和信里的“老張”重疊起來。
“爺爺,”她問,“老張是誰?”
爺爺盯著窗外,像沒聽見。過了很久,他才低聲說:“那時候啊……我們都還沒滿二十。”
那之后的幾天,孫儀每天都會在下午坐到爺爺身邊,信紙攤在膝上,偶爾聽他講幾句。
有時候他說得斷斷續續,有時候話還沒說完就忘了自己在講什么。更多時候,是沉默。他的目光總是飄向窗外,好像那條開滿石楠的巷子盡頭,還站著一個穿軍裝的青年,正沖他笑。
“你們那時候……害怕嗎?”她試著問。
爺爺沒有立刻回答。他把手放在膝蓋上,慢慢撫著那塊老舊的毛毯,像是在毛線縫里尋找什么。
“怕啊,”他說,“怎么不怕。我們那年……十八。槍比人還重。”
孫儀寫下這句話時,手指微微發抖。她查了很多照片,看了一些資料,可她知道,那些都不是爺爺的戰爭。他的戰爭,在那些沒人記得的夜里,在他閉著眼也不敢睡著的時候,在那疊無人知曉的信紙里。
她寫了十幾頁,又全撕了。不是寫得不好,只是她突然覺得,自己寫的,和他說的,不是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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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那天晚上,她在廚房問父親,“你知道爺爺以前打過仗嗎?”
“他說過吧,小時候我聽過幾句。”父親語氣平淡,“你爺爺年輕時挺厲害的,但也不太愛管家里的事。”
“你有認真聽過他說的?”
“有意義嗎?”父親沒回頭,“那些事都過去幾十年了。”
孫儀沒再說話。
她回到爺爺房間時,老人已經睡著了。他的呼吸不太穩,眉頭緊皺,像夢到了什么難解的事情。窗外的風吹得紙窗“嘩啦”響,她坐在床邊,看著那張軍裝照出神。
第二天清晨,爺爺走了。
沒有掙扎,沒有聲音,就像一陣風輕輕地飄過去。
葬禮很簡單,父親沒說什么,母親紅了眼眶。人來得不少,但話卻不多。
孫儀沒有哭。只是那天晚上,她把那疊信紙一封封重新翻了一遍。
最后一封沒有開頭,也沒有落款,只有三句話。
“他趴在我身上,喘得很重,我把水壺遞給他,他笑了一下,說西瓜太遠了。”
“我說,你回家吧,我替你……”
“——”
筆跡在半個字上戛然而止。
她盯著那頁紙看了很久。
那張軍裝照就放在桌角,照片上的笑,模糊得像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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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學校后,孫儀打開電腦,開始重新寫那篇小說。
她不再急著追求完整的時間線,也不再擔心細節是否真實。她只是想,把爺爺記得的,和爺爺忘記的,一點一點,重新拼出來。
故事上傳的第一天,沒有人看。第二天,她發在朋友圈里。父親沒有評論,但半小時后,給她發來一張老照片。
是他小時候穿著爺爺那件軍裝的樣子。
“那天,他回來看我了。”
“穿的就是這件衣服。”
孫儀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她抬起手,輕輕敲了敲桌面。
像是敲醒了一段沉在水底的記憶。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
光落進來,照在爺爺曾坐過的藤椅上。
屋里很靜,但她好像聽見了什么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像人群的喧嘩,像軍靴踏在泥地上的聲音,像某個人笑著說:
——“你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