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好穩了穩心神,安慰自己道:單憑幾個星零的字,說明不了什么的。她努力擠出一個苦澀笑容,極力控制自己的內心波動情緒。
“信的事情不要向任何人提及,剩下的我會處理。”
婢女起身,淚眼婆娑地點點頭。
姜好吩咐:“你先下去吧。”
隨后在霜華的攙扶下,進屋關上門。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掉落,她心里跟明鏡似的,姜熙恐怕兇多吉少。
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那些模糊的字跡,忽然一頓。這字跡乍看是兄長的,可細看之下,那“歿”字的最后一筆拖得略長,不似兄長往日的干脆利落,“期”字的偏旁也顯得過于圓潤,少了兄長筆鋒的凌厲。
她擦干眼淚,“霜華,去把我抽屜里收著的另外兩封哥哥前些年寄回的家書取來。”姜好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
霜華雖不解其意,還是快步去了。不多時,她捧著兩封保存完好的信函回來。姜好接過,將三封信并排擺在榻上的小幾上,仔細比對。
第一封是姜熙抵達上京時寫回,字跡清峻有力,筆鋒如刀,確是他一貫的風格。可第二封和今日收到的第三封...
姜好的指尖微微發抖。后兩封信的字跡幾乎一模一樣,卻與第一封有微妙差別,筆畫更為柔和,轉折處略帶圓潤,尤其是“之”“心”等字的寫法,分明是女子慣用的筆法。
“這不是哥哥的字,”姜好喃喃自語,忽然抬頭,“霜華,你可還記得,送第二封家書來的是何人?”
“這...奴婢不知。”霜華搖頭,“小姐是覺得這信有問題?”
姜好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重新審視那幾封家書。第二封信中提到哥哥殿試落榜,在京城租了間清靜小院專心再次備考,第三封則傳來噩耗。兩封信都語氣平淡,毫無哥哥往日的風趣幽默。
“不對,這絕不是哥哥寫的。”姜好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有人,在冒充哥哥寫信。”
霜華倒吸一口冷氣:“小姐是說,少爺他...”
她低聲道:“此事蹊蹺,先不要聲張。”
霜華點點頭,卻又猶豫道:“小姐,若真有人冒充少爺寫信,那,那少爺會不會...”
姜好攥緊了手中的信紙,指節泛白,“不會的。哥哥聰慧過人,定能逢兇化吉。這信,這信或許是他托人所寫,自己不便動筆。”
可這解釋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若哥哥真有事不便親自寫信,又怎會連續兩封都托人代筆?更何況,為何要刻意模仿他的字跡,卻又模仿得不到位?
姜好一天都將自己關在屋內,一遍又一遍的看三封信,企圖從中再發現些什么。
直至星暮低垂,霜華見送來的飯菜又涼了,無奈地撤走,她知道姜好是個倔脾氣,再不從中發現點什么,只怕今晚是不會睡的。
兩盞燈燭映照姜好白皙秀凈的側臉,沾了濕墨的筆尖在紙上摩擦,她試著模仿姜熙的筆跡,仿了一天也只是七八分相像,“這女子莫非經常和哥哥在一起?”她喃喃道。
她只顧落筆,忘了時辰,霜華進來從木桁上拿了件衣服給姜好披上,掐了幾道燈芯,困得在軟榻旁邊睡著了。
姜好不知何時在書案前睡著,幾盞燈燭一直燃到東方既白,才融成一團殘蠟,滅了焰。
“小姐,老爺出事了!”
屋外一個婢女喊道。
姜好猛地撐起身子,身上披著的衣裳掉落在地,軟榻旁睡了一夜的霜華也醒了,趕忙起來伺候姜好洗漱更衣。
姜好走得極快到姜朝生院子里,只見老管事神情緊張,在臺階上搓手來回邁步,小廝領著好幾個城中有名的大夫從姜好旁邊匆匆跑過,進了姜朝生的屋內。
姜好上前死死拉著老管事的手臂,“爹爹怎么了?”
“今早伯老爺來過,不知給老爺說了些什么,伯老爺走后,老爺就吐血昏了過去。”
什么!?
老管事眼眶發紅地望著姜好:“小姐,快進去看看老爺吧。”
姜好和老管事走進屋內,幾個大夫已為姜朝生行完針出去。
三年前的盛夏,連日的暴雨沖垮了河堤,姜朝生帶著家丁搶運沙袋,忽聽見廢墟里傳來孩子的哭聲。一個六七歲的稚兒被壓在垮塌的梁木下,姜朝生踉蹌著撲過去,硬是用脊背頂住了搖搖欲墜的房梁。家丁們趕來時,他的雙腿已被砸得血肉模糊,懷里卻死死護著那孩子。
可大夫的藥箱到底沒能留住他腿上的力氣,身子垮了。近來更是醒的時間少,吃的東西也少,整個人看起來就剩下皮包骨了。
見姜朝生醒來,姜好趕忙扶他靠在軟枕上。姜朝生審視著姜好,說話胸口劇烈起伏,“你兄長來信了?”
姜好沉默,才要起身,卻被姜朝生拉住了手腕。
“你不必跪我,也不必瞞我。”
姜好什么事情都瞞不住姜朝生,父親的威嚴從小就刻在她骨子里,深深發芽。只要姜朝生問,她一定會如實相告。
她望著姜朝生深邃的眸子,“是,我收到了哥哥的信。”說完,她又不由想起那封信上的內容,眼神不由看向別處。
姜好已經做好了告訴姜朝生信上內容的心理準備。姜朝生扯了扯唇,那不算是一個笑,他平靜說:“你說,阿熙會恨我嗎?”
姜好愕然。
姜朝生見她這樣,那蒼白的嘴唇彎了彎,“你從小癡迷占卜,偷偷拜紫霄宮的殷真人為師學習六爻卦,你以為我不知道么?”他松開姜好的手,“你天賦異稟,殷真人向我夸過你很多次。三年前,你為阿熙卜出兇卦的時候,我就站在你的屋外。”
他頓了頓,雙眼泛起淚花,“我也同你一般,不愿相信。”
這樣一說,姜好瞬間恍然大悟。她曾經拜了三次殷真人,被拒了三次。正經家人的女子學占卜,就如同三姑六婆,會到處招人編排。到最后她都沒有信心再去拜的時候,殷真人卻主動收她為徒。
只是她沒有料到,這一切都是父親在后面推波助瀾。
“對不起,這件事我誰都沒說…害怕丟了家中臉面。”姜好低頭喃喃。
“這一點你兄長大不如你。”他平靜道:“他就不顧家中臉面抱李張氏回家。”
姜好搖搖頭,替姜熙辯解道:“不是的,人命關天,哥哥沒有辦法才抱李張氏回去的。”
“你以為我是因為怕外頭人編排咱家,才打他的嗎?”姜朝生徐徐嘆了口氣。
震驚浮現在姜好臉上。
“他人的眼光與我何干。我年輕時仕途不順,考了不知道多少次舉人,一次都沒中,年復一年,我認命了,也許就不是讀書的命。后來認識你娘,你娘不嫌棄我,嫁給我,生下了你們兩個。”
姜朝生說話本就氣力全無,在提到林氏的時候,才有了些許精神。
“在阿熙幼時,我發現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寫的文章也頗有文采。于是我逼迫他讀書,逼迫他棄醫從文,他倔強,我打他罰他,都不肯服軟。”
“我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他離家的這些年,我才發現我錯了。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又何必去強求我的孩子。只要他回來,我再也不逼他了。”
聽著姜朝生的話,姜好想起了那個雪夜,跪在祠堂的姜熙和她說的話。姜好擦去姜朝生臉上的淚水。
“哥哥不會恨爹爹的。”
她捂住姜朝生的形容枯槁的手,輕聲道:“等爹爹病好了,我們就一起去上京接哥哥回家。”
“何必等?”姜朝生望著她,“你倒不如現在就去。”
“爹爹?”姜好愕然抬眸,“這個時候,你要我拋下你和母親去上京,要我如何安心?”
家中的情況姜朝生和林氏不說,姜好也能猜中八九分。姜朝生時日不多,過了身林氏就成了沒依靠的孀婦,唯一的兒子下落不明,自己說到底是個女兒,沒有繼承姜家家業的道理,大伯大可以胡亂找個由頭將她嫁了,順理成章地繼承二房的家財。
“你兄長下落不明,我們一家又能安心嗎?”姜朝生劇烈咳嗽起來,老管事急忙端來盆接住他咳出的血。
他緩了一陣子,安慰道:“爹爹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我還沒死呢!”
大伯就不能得逞。
他看了老管事一眼,老管事當即會意,從柜子里捧出一個小匣子,在姜好面前打開。
匣子雖小,里面全是滿滿當當的真金白銀。
這些日子,他讓老管事將家中田宅家產全部賣了,林氏也將大部分嫁妝當了,給她換了些錢上京傍身。
這些年家中遣去上京的人如今也沒個信,姜朝生早已經打算好了一切,他摸了摸姜好的臉,愧疚道:“阿肆,爹爹對不住你。”
姜好眼眶濕潤,松開姜朝生的手,立刻跪下去。
“爹爹……”
“阿肆,你要聽話。”姜朝生打斷她的話,“你娘親去拖住你大伯了,我已讓老管家備好馬車,你今晚就走,別讓你大伯鉆了空子算計你,帶你兄長回來。”
他一字一句鄭重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交代完這些,姜朝生舒了口氣,他也再無力氣說些什么,也不給姜好說話的機會,別過臉,“去吧,我累了。”
姜好捧著匣子,用袖子擦干眼淚,她起身走出門口,雪消日出,晴光乍泄。
“阿肆。”
姜朝生的聲音從屋內傳來,她回頭,姜朝生依舊沒有轉臉看她,只聽他道:
“上京途中,多得是吃人的魑魅魍魎,你不要害怕,要保護好自己。”
說完,老管家從里面關上了門,這扇門隔開了她和父親,也隔出了另一個世界。
姜好強忍鼻尖酸澀,她跪在日光下,俯身重重磕頭,清晰回:
“女兒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