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清兒自得了鳳英的墨梅圖，每日臨睡前必在油燈下展玩。那宣紙上的墨梅在昏黃油燈里更顯虬勁，枝椏轉折處似有北風掠過，連勾連的細枝都凝著股倔強勁兒。她總盯著畫角那簇墨點發怔：“娘親你看，這戍卒的剪影倒像茶湯劉大叔，總在城墻上望梅花呢?！爸苁洗┽樀氖诸D了頓，青布補丁在指縫間繃出細響：“畫里的風雪，原是給心里頭有暖的人看的?！盁艋ā班枧尽氨憰r，清兒忽見墨梅枝干上隱著行細字——“珊瑚枝上雪，歸人鬢邊霜“，字跡被燈煙熏得發灰，倒像是從畫里長出來的。

這日卯初，鳳英帶著小廝踏雪叩開茶湯鋪，玄色大氅上落著未化的細雪，倒似披了身碎玉屑。劉貴正往銅壺里添新采的梅蕊，見他來了忙搬過熏籠：“公子怎的比更夫還早？可是昨夜護城河邊的姜湯送晚了？“灶臺邊竹筐里疊著粗瓷罐，罐口棉帕子上繡著半朵紅梅，針腳歪斜如雛鳥學飛——正是前日清兒央著巧娘教的手藝。鳳英指尖撫過帕子上的線頭，忽聞外頭傳來修鞋老伯的咳嗽聲，竹杖尖兒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的響。

修鞋老伯的竹杖尖兒剛磕著門檻，鳳英已解下袖中暖爐。那暖爐銅胎鏨著纏枝蓮紋，觸手生溫：“老伯用這個，比炭盆經用?！袄喜澏兜闹讣鈸徇^花紋，忽然長嘆：“我家三郎戍邊時，說等回來給我打個銅手爐......“話尾沒在茶湯的白氣里，鳳英的小廝背過身去，袖底暗拭眼角。劉貴忙盛了碗茶湯，琥珀色湯面上漂著兩片梅蕊，倒像把月光揉碎了好暖人腸，茶湯表面的油花映著暖爐火光，竟在老伯皺紋里晃出幾分暖意。

辰時三刻，繡房里“噼啪“炭響驚飛了梁上燕。巧娘攥著護腕發怔，銀線穗子在素絹上閃得晃眼，指尖血珠正滴在未繡完的梅蕊上，倒似雪中紅梅添了抹胭脂。粉衫繡娘扒著窗欞笑：“快看鳳英公子往暖香塢去了，后頭小廝抬的朱漆匣子，怕不是波斯琉璃盞？“巧娘手一抖，銀針在護腕上勾出絲縷，倒像梅枝又添了道風痕。她望著匣角露出的珊瑚穗子，忽然想起清兒母親周氏曾說，這珊瑚原是任瑤姑母從西域帶回的，每顆都浸過邊城的雪水。

暖閣內，鳳英陪姑母馮氏賞琉璃盞。那盞產自波斯，注了熱水便有七彩光影在壁上流淌，恍若當年姑父從西域帶回的青金石嵌在妝匣上，冷艷中帶著暖意?！奥犝f你常往茶湯鋪跑？“馮氏撥弄鎏金手爐流蘇，“劉貴的娘子原是書香門第，能畫得一手好墨梅......“話音未落，鳳英已望見窗外清兒踮腳往梅枝掛珊瑚珠，紅繩在枝頭晃成小燈籠，倒比琉璃盞更亮三分。清兒腕間的珊瑚珠與琉璃盞的光影交相輝映，竟在雪地上投下點點紅梅影，恰似墨梅圖上的落英。

申時初，老叟攤位前圍了戍卒。領頭的老兵搓著凍裂的手，懷里掏出的信箋上還沾著護腕的銀線：“先生幫俺寫句，說這護腕的穗子比星星亮?！袄羡乓娝o腕滲出血漬，在信末添了“朔風若解相思意，莫折邊城柳色新“。年輕戍卒看得入神，摸出碎銀時護腕上的麥穗繡紋硌著掌心，倒像摸著家中妻兒新收的麥芒。老叟硯臺里的墨汁結著薄冰，卻在戍卒呵出的熱氣里融出個“歸“字，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響，竟與遠處茶湯鋪銅壺的“咕嘟“聲應和。

酉時將近，清兒抱著墨梅圖來找劉貴，卻見他對著沸騰的銅壺發怔?！皠⒋笫澹嬌线@句'戍樓月冷'，可是你娘子寫的？“她指著邊角小字，見“落梅成雪“旁確有行細如蚊足的字跡：“戍樓月冷，誰憶江南梅蕊香“。劉貴的手在油漬斑斑的圍裙上擦了又擦，終究沒接那圖：“收著吧，畫上的雪，早晚會化在茶湯里?！八鋈粡脑钆_邊摸出個粗陶罐，里頭裝著新曬的梅干：“她娘當年總說，梅干泡湯能治頭痛，比藥鋪的參片靈驗……“

暮色中的城樓，鳳英看商隊駝鈴消失在雪霧中。指間珊瑚珠映著琉璃盞的光，忽然想起清兒接盞時指尖的溫度——那溫度不像琉璃冷硬，倒像護城河冰下的游魚，帶著化不開的暖意。忽有戍卒來報，修鞋老伯送來了補好的皮壺，壺里塞著炒花生，還帶著暖爐的余溫，恍惚間竟似老伯掌心的桐油香混著墨梅圖的清芬。鳳英摸著壺底新納的針腳，竟發現壺口處繡著朵小梅花，針腳細密如星子，定是巧娘趁夜趕工的。

是夜，清兒在燈下數珊瑚珠，忽聞窗外細雪簌簌。鳳英差小廝送來的綠梅倚在窗臺，梅枝上系著薛濤箋，字跡秀逸如梅枝橫斜：“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她摸著箋上墨痕，想起白日里見鳳英給戍卒遞茶湯時，袖口露出的半方帕子——繡著“平安“二字的針腳，竟與母親補她衣襟時一般細密。更漏聲中，她忽然聽見護城河傳來“咔嚓“輕響，冰層下的流水正啄食著冬日的余威，如同墨梅圖上的虬枝在春風里舒展。

雪又落了，護城河冰層下傳來細微的碎裂聲，像是春天在叩門。繡房繃架上，最后一朵紅梅收了尾針，銀線穗子在燭火下閃著微光；老叟硯池里，墨冰融出個“歸“字水痕，筆尖還凝著未干的朱砂；茶湯鋪的銅壺仍吐著白氣，混著梅蕊香漫向城頭，驚起的寒鴉掠過墨梅圖，倒似畫中梅花振翅欲飛。清兒抱著墨梅圖入睡時，腕間珊瑚珠輕輕硌著她的掌心，恍若握住了整個冬天的暖意，與畫中戍卒守望的春信。

正是：

琉璃盞內春痕動，墨梅圖中舊夢長。

莫道邊關無錦字，珊瑚枝上系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