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斜照梅影軒，雕花槅扇半開，將滿院金菊碎影篩在青磚地上。唐琬挽袖研墨，松煙香混著窗外木樨清芬，在案頭縈繞不散。硯臺里新添的朱墨濃得發稠，映著她鬢間一支素銀簪——那是陸游從太學帶回的徽墨所換，原說要刻“筆耕“二字，終究只留了素面。

“這處'常平倉法'的批注，考官用了青蚨墨。“陸游指尖劃過泛黃的策論卷子，墨色在秋光里泛著青灰，“與《周禮》注疏的朱筆批點相悖，倒像是先畫了墨線，再填朱色。“

唐琬擱下墨錠，取過狼毫在另一張澄心堂紙上描摹：“《宋會要》載，殿試朱墨卷需經兩房校勘，此處墨跡沁入紙紋三分，倒像是...先有墨筆改篡，再用朱筆掩飾。“她忽然頓住，筆尖在“水利“二字上洇開個小團，“郎君可記得，李椿年大人的《淮西奏議》里...“

“噤聲！“陸游忽然按住她手腕，目光掃向槅扇外的游廊。昨日陸宲曾在此徘徊，袖中露出半幅禮部公文，邊緣火漆印色偏紅，與尋常蠟封不同。

窗外傳來環佩輕響，是陸母房里的鎏金銅鈴。唐琬迅速將朱筆藏入硯臺暗格，取過《孟子》蓋在策論上。待陸母扶著周嬤嬤的手跨進門檻時，只見案頭整齊碼著《四書章句集注》，硯中墨色青潤，并無半分朱痕。

“兒媳給母親請安。“唐琬福身時，瞥見陸母腕間奇楠佛珠換了新絳子，明黃絲線繡著纏枝蓮，正是前日秦府賞菊宴上秦夫人所贈樣式。

陸母目光在案頭逡巡，忽然落在墻角新搬來的書箱上：“務觀近日在校《漢書》？“

“回母親，“陸游長揖在地，“前日得李椿年大人贈書，發現西域傳注與班固本傳有三處抵牾，正要與琬兒...“

“住口！“陸母手中佛珠重重敲在書箱銅扣上，“婦人校書，成何體統！前朝李清照弄筆弄墨，終究落得改嫁受辱，你倒要學她？“

唐琬指尖掐入掌心，垂眸望著陸母裙角的纏枝蓮紋——那是蘇繡中極費工的“水路空“技法，每片花瓣間需留半分素絹，恰似此刻書房里凝滯的空氣。

“母親容稟，“陸游聲音發顫，“清照先生金石考據，開一代文風...“

“文風？“陸母冷笑一聲，轉身翻開書箱，“我倒要看看你夫妻二人弄出什么文風！“

箱蓋掀開的剎那，唐琬心中一緊。三日前重謄的策論副本，正壓在《東坡詞集》底下，朱筆圈點處格外刺眼。陸母指尖劃過紙面，忽然定格在“秦檜專權“四字上，眉峰驟斂：“好個'木秀于林'，你們是要學蘇軾譏諷時政？“

“母親誤會了！“唐琬忍不住上前半步，“這是郎君對屯田策的補注，并無...“

“住口！“陸母反手就是一記耳光，珠串甩在唐琬額角，劃出紅痕。周嬤嬤急忙扶住踉蹌的少夫人，卻見陸母已抓起那疊朱批文稿，往炭盆里一丟。

火焰“騰“地竄起，朱色在火中化作紫煙。唐琬望著飛灰中未燃盡的“淮西“二字，忽然想起李椿年在貢院說的“好自為之“，喉間泛起苦意。

“從今日起，“陸母盯著兒子，“唐氏不許踏入書房半步。所有文稿，須經你親自謄抄，交與宲叔過目。“她轉身時，袖口拂過書箱底層，露出半片火漆殘印——正是那日在豐樂樓見過的禮部蠟封顏色。

暮色漫進窗欞時，唐琬跪在正堂東側的小佛堂。蒲團下墊著《東坡詞集》，硬殼封面硌得膝骨生疼。她數著磚縫里的螞蟻，聽著隔院傳來陸游與陸宲的爭執聲，忽聞衣袂窸窣，周嬤嬤端著一碗蓮子羹進來：“少夫人趁熱用些，老夫人歇下了。“

羹湯騰起的熱氣里，唐琬看見碗底沉著幾片蓮心，青碧如淚。她忽然想起三年前沈園初見，陸游折的那枝帶露梅芽，也是這般清苦滋味。指尖撫過詞集封皮，摸到內里夾層的凹凸——是前日整理書箱時發現的蠟封殘片，邊緣呈齒輪狀，與尋常火漆印不同。

“嬤嬤可知，“她忽然低聲問，“禮部調卷的蠟封，可是這種齒邊？“

周嬤嬤猛地抬頭，眼中閃過驚惶：“少夫人問這個做甚？“

佛堂外傳來更鼓，一聲緊似一聲。唐琬望著羹湯表面的漣漪，想起白日里陸母燒的朱批文稿，紙灰落在炭盆邊緣，竟拼出個“乙酉“字樣——那是秦檜加九錫的年份，與書箱里殘印的年號相合。

三更梆子響過，梅影軒的燭火終于熄滅。唐琬膝上的《東坡詞集》已被冷汗浸透，“揀盡寒枝不肯棲“幾字洇成墨團，恰似她混沌的思緒。忽然聽見窗外有極輕的叩窗聲，三短一長——是陸游的暗號。

她扶著墻起身，膝頭麻得幾乎站不住，卻不敢耽擱。推開后窗，只見陸游抱著一摞書蜷在紫藤架下，月白中衣沾滿夜露：“琬兒，我把《漢書》注稿藏在你妝匣底層...“

“別說了！“唐琬急忙按住他的唇，目光掃過廊角陰影。方才跪坐時，她分明看見陸宲的小廝在月洞門徘徊，腰間玉佩正是趙府樣式。

陸游握住她冰涼的手，觸到掌心的繭子——那是連日替他謄抄文稿磨出的。他喉結滾動，從袖中取出半幅殘卷：“白日燒的文稿，我搶出這頁。你看這火漆印...“

殘紙上“禮部“二字已焦，唯有邊緣的齒狀蠟封清晰可辨，與書箱里的殘片嚴絲合縫。唐琬忽然想起陸母今日翻動書箱時，特意避開底層的《周禮》，那書脊上的暗紋，正是陸家與李椿年往來的暗號。

“明日我去秘書省，“陸游低聲道，“查乙酉年的調卷記錄...“

“不可！“唐琬急得攥緊他袖口，“前日周顯在豐樂樓說，秘書省新換了秦黨主事...“她忽然聽見東廂傳來咳嗽聲，是陸母房里的老嬤嬤起夜，“快回去，明日還要陪母親上香。“

陸游走后，唐琬摸著妝匣底層的暗格，觸到硬紙邊緣的齒輪紋。那是父親當年教她的機關術，匣底三層，最深處藏著陸家與李椿年的密信——此刻卻多了片火漆殘印，顯然有人動過。

五更天露白時，唐琬被周嬤嬤喚醒，說陸母要她抄寫《金剛經》。走進書房，只見案頭擺著新領的澄心堂紙，硯中墨汁已備好，卻獨獨缺了朱筆。她忽然想起昨日陸母燒的文稿，朱墨在火中呈現的紫色，正是秘書省專用的“紫微朱“，尋常人家斷無可能有。

“少夫人發什么呆？“周嬤嬤在旁催促，“老夫人說，須用蠅頭小楷，每字不過三分見方。“

唐琬握起狼毫，筆尖剛觸紙，忽聞窗外傳來爭吵聲。是陸游與陸宲，為著今日是否去禮部查閱典籍。陸宲的聲音格外尖利：“前日秦府送來《快雪時晴帖》，分明是示好，你卻要往秘書省鉆，莫非要學李椿年觸怒相爺？“

墨滴在紙上暈開，唐琬望著漸漸滲開的黑點，想起陸母腕間的明黃絳子——秦夫人送的纏枝蓮，與趙士程新娶的范氏裙上紋樣相同。原來早在賞菊宴那日，陸家就被劃進了秦黨的觀望名單，而那片火漆殘印，正是調包試卷的鐵證。

晌午時分，她送抄好的經卷去正堂，路過書房時，忽見陸宲正從書箱里翻找什么。她急忙躲進屏風后，只見陸宲取出那本《東坡詞集》，對著陽光翻看，忽然抽出夾層里的火漆殘印，眼中閃過精光。

“少夫人怎的站在此處？“春桃的聲音突然響起，驚得唐琬指尖一顫。小丫鬟今日換了新耳墜，珍珠底下墜著片梅葉，正是趙府的樣式。

唐琬定了定神，笑道：“來找母親的佛珠，昨日落在佛堂了。“她轉身時，故意碰倒屏風上的博山爐，香灰撒在陸宲腳邊，趁他躲避時，迅速抽回那片殘印。

回到梅影軒，唐琬將殘印夾進《孟子》，指尖撫過齒狀邊緣，忽然想起父親在獄中曾說：“禮部調卷必有三重火漆，唯有秦檜親批的卷子，才用齒輪邊的蠟封。“

窗外秋風掠過，將梅枝影子投在窗紙上，恍若當年沈園那株被雷劈的老梅。唐琬摸著膝頭的淤青，忽然聽見陸游在隔壁書房重重摔了本書，接著是陸母的呵斥：“明日起，書房鑰匙由宲叔掌管，你若再讓唐氏插手，休怪我動用家法！“

暮色中，唐琬鋪開父親留下的《刑統》抄本，在“諸造御膳，誤犯食禁“條下，用極小的字注：“火漆印齒邊者，非經三省不得啟封。“她不知道，此刻陸宲正拿著那片殘印，在趙府書房與趙士程密談，燭影里，齒輪狀的蠟封投下的陰影，恰如一把絞索，正慢慢收緊在陸家頸間。

更深露重時，唐琬跪坐在妝鏡前，卸下發間銀簪。鏡中映出額角的紅痕，是白日里替陸游搶殘稿時撞在書箱上的。她忽然想起方才陸宲看殘印的眼神，那是一種獵手看見獵物的光芒——原來從科場風波開始，所有的伏筆早已埋下，火漆印、朱墨卷、甚至沈園的老梅，都是這盤大棋里的棋子。

“少夫人，該歇了。“春桃端著參湯進來，目光在她手中的《刑統》上停留一瞬。唐琬忽然笑了，笑得比蓮心更苦——她知道，從陸母禁止她踏入書房的那一刻起，這場暗潮涌動的權謀之爭，便再無回頭路。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將那片齒輪狀的火漆殘印，永遠藏在《東坡詞集》的夾層里，藏在“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墨跡下，等待某個雪夜，等待某個契機，讓它重見天日，讓所有的真相，如同沈園梅枝上的新雪，終將在春日的暖陽里，融化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