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請公子莫將此事告知世子。”郁瀾的聲音輕得像落在掌心的雪花，話剛說完便抿住唇，低頭用繡鞋尖去碾地上未化的積雪。
裴轍心頭驀地竄起無名火。
他自然知曉兄長前日當眾讓郁瀾難堪之事，此刻見她連提醒都要小心翼翼，握劍的手背青筋暴起：“我裴轍要做的事，何需向他人交代？”
話音未落，新昌舉著支燃到一半的焰火從殿內跑出來：“二表哥快看！這個會轉圈！”
金紅色火星子隨著她的跑動在半空劃出螺旋，照亮了郁瀾驟然舒展的眉目。
當最后一支九霄鳳鳴焰在夜空綻開時，裴轍借著轟鳴聲掩護，低聲對身側人道：“待我從漠城回來，帶你去西郊跑馬。”
說完也不等回應，大步走向正在撲打火星子的宮人們，玄色大氅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
郁瀾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慢慢展開始終緊握的左手。
掌心里躺著枚青銅箭鏃，是方才裴轍俯身點焰火時，從箭囊滑落的。
……
日頭西斜時，郁瀾跟著宮女往停驂宮走。青磚地上影子拖得老長，拐過兩道月洞門，領路的突然停在一輛黑漆馬車前。
郁瀾盯著車簾上端王府的徽記，指甲掐進掌心。
“世子有請。”宮女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郁瀾掀簾子時帶起陣風，墨香混著蘭草味撲鼻而來。
裴戩閉著眼靠在軟墊上，聽見動靜才懶洋洋掀開眼皮。夕陽從車縫漏進來，正好照在他喉結那顆小痣上——上輩子她最愛咬這里。
“世子這是要送我上斷頭臺？”郁瀾扶著車壁坐下，裙擺掃過裴戩靴面，“宮里私會外男，傳出去我名聲還要不要了？”
裴戩從暗格里摸出個暖手爐扔給她：“真要毀你名聲，就該讓六皇子瞧見你上我的車。”
說著突然傾身過來，郁瀾后背抵上車廂，眼看著他手指掠過自己耳畔，“叮”地彈了下金絲纏枝釵。
“離墨哲遠點。”他坐回去時帶起一陣檀香，“那小子睡過的女人比你吃過的米都多。”
郁瀾攥著暖爐冷笑：“世子這話說的，倒像是我上趕著攀高枝。”
指尖無意識摩挲爐上云紋——上輩子裴戩送她的及笄禮也有這般紋樣，后來才知道是端王妃給未來兒媳準備的。
裴戩突然嗤笑：“四姑娘莫不是真想當六皇子妃？”他手指在膝頭敲著節拍，“我姑母連側妃人選都定好了，正妃可是鎮北侯家的嫡千金。”
“世子管得真寬。”郁瀾“啪”地合上暖爐蓋子，“咱們不過是各取所需，您倒操心起我嫁人了？”
話里帶刺，耳根卻燒得慌。上輩子被這人哄著私定終身，結果落得個妾室都不如的下場。
車外忽然傳來馬蹄聲，裴戩撩開簾縫看了眼：“墨哲的轎子往這邊來了。”
轉頭見郁瀾要躲，一把扣住她手腕，“現在下去正好撞個正著。”
郁瀾掙了兩下沒掙開，裴戩拇指正好按在她脈門上。
上輩子也是這樣，洞房夜他捏著她手腕說“別怕”，結果第二天就出征去了漠城。
“放手！”聲音壓得低，眼圈卻紅了。
裴戩松手時在她腕間留了道紅印：“年后我要去漠城，桑首輔的案子至少能拖半年。”說著從袖中抽出兵部調令，“胡人最近搶了三批軍糧，正好借這個由頭。”
郁瀾盯著調令上朱紅大印。上輩子裴戩就是靠這招，既立了戰功又扳倒政敵。
車外馬蹄聲漸近，她突然輕笑：“世子這傷養得妙啊，既能躲京城是非，又能去漠城撈軍功。”
裴戩挑眉：“四姑娘這是夸我？”
“夸您老謀深算呢。”郁瀾故意把“老”字咬得重，“只是六皇子那邊…”
“他巴不得我早點走。”裴戩突然湊近，呼吸掃過她耳垂，“我走了，他才好騰出手收拾五皇子。”
說著往她手里塞了塊玉佩，“桑家罪證在城西當鋪丙字柜，鑰匙收好了。”
車外突然響起太監尖嗓：“六殿下萬安！”
郁瀾手一抖，玉佩滑進袖袋。裴戩卻老神在在掀開車簾：“表弟這是要出宮？”墨哲騎在棗紅馬上，眼睛直往車里瞟：“表哥好雅興，這是…”
“送郁四姑娘回府。”裴戩側身露出郁瀾半張臉，“四姑娘方才崴了腳，正好順路。”
郁瀾低頭裝羞，心里把裴戩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墨哲干笑兩聲打馬走了。車輪軋過青石板，郁瀾突然開口：“漠城黑風嶺有伙山匪，專劫官道。”說著撩開車簾看街景，“世子若是走那條路，記得多帶火油。”
裴戩眸光一閃：“四姑娘從哪得的消息？”
“夢里見的。”郁瀾沖他假笑，“世子信嗎？”
馬車停在國公府角門，郁瀾下車時故意把暖爐摔在裴戩腳邊。爐灰灑出來，在銀線蟒紋靴上撲了層白。
裴戩也不惱，撿起來吹了吹灰：“四姑娘的禮，我收下了。”
“都送到家了，世子怎么還不說今日找我究竟何事？”郁瀾將手爐擱在錦墊上，絹帕在指尖繞了兩圈。
裴戩從暗格里取出個檀木盒：“若有梁神醫消息，可將書信送至悅文坊。”
他掀開盒蓋，露出截烏沉沉的墨條，“此乃南疆特制墨條，字跡半刻鐘后自會隱去，需用槐花水浸染方能顯形。”
郁瀾用指甲輕刮墨面，果然沾了層銀粉：“世子是怕書信外泄？”
“邊關戰事膠著，謹慎些好。”裴戩將木盒推到她手邊，玄色箭袖拂過案幾時，露出腕間纏著的止血布條。
她目光在那布條上停了片刻：“漠城胡人兇悍，世子當心腰腹要害。若被彎刀傷著，可就不值當了。”話到此處忽覺不妥，耳尖微微發燙。
裴戩卻突然輕笑，骨節分明的手指叩了叩腰間玉帶：“四姑娘倒是清楚要害所在。”
他想起前日枕邊那本畫冊，燭光里交纏的腰肢在書頁間若隱若現。
“告辭了。”郁悶攏緊狐裘，抬腳便要離開。
“且慢。”裴戩突然出聲。郁瀾回頭時，見他半邊臉浸在陰影里，喉結微動似要說什么，最終卻只淡淡道：“年節將至，望四姑娘諸事順遂。”
這話驚得她險些跌倒在地。
前世每個除夕，裴戩總會送來蓋著狼頭印的信箋，展開永遠只有“新年萬安”四字。
如今物是人非，那墨跡卻仿佛還烙在眼底。
“愿世子...得勝歸來。”她匆匆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