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永寧一十六年。
有道是“清峽天下險(xiǎn),閭山天下幽”,這天下二奇觀不僅皆位于蜀地,還隔著中間一湖紫陽水遙遙相望,堪稱一絕。
紫陽湖心有一島,名為鳴玉島。
正是千里鶯啼,漫天飛絮的季節(jié),滿島青翠箭竹的掩映之下,能隱約看見隱在其中的紅墻青瓦,便是閭山朱家之所在了。
今日島上分外熱鬧,后山臨水的大石上零零散散站了三十來個(gè)白衣,正興致勃勃地圍觀著最前方一位站在巨石之頂?shù)幕乙履凶?,一問原因,更是離奇,竟然是九如堂的祭酒先生上課上了一半,忽然撂下書卷跑到這古木參天的后山來,就是為了找他的師妹、朱家大小姐的茬!
“……師妹,你可告訴師兄,何為人法地?”楊凈玄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卻清楚地傳到了周遭每個(gè)人耳中。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橫跨激流飛漱的紫陽湖水,會(huì)發(fā)現(xiàn)那仿佛從九霄云外落下的瀑布底下,竟然站著一個(gè)人。
那道人影身形瘦削,身著干練的玄青色短打,手持一木劍,正站在一塊不過三尺寬的石塊上自如揮舞著,身姿輕盈迅捷,仿佛砸在她身上的萬鈞水流都空若無物,好一個(gè)千軍萬馬避玄衣。
“人法地,人之道效法地之道,人因順?biāo)斓刂蓝嬖?,人不違地,乃得全安?!币坏狼辶恋呐曔b遙傳來,混雜著三千落水的轟鳴。
“何為地法天?”
“地法天,地之道效法天之道,地因承受天之道而完全,地不違天,乃得全載?!?/p>
“何為天法道?”
“天法道,天之道效法大道之道,天因服從大道而有序,天不違道,乃得全覆?!?/p>
“師妹天資聰穎,那么必然理解何為道法自然,”楊凈玄一揮衣袖,厲聲道:“萬事萬物都有其存在的本理,既然天命如此,師妹又何故執(zhí)意要逆地而為、逆天而為、逆道而為?為何不順應(yīng)自然,而非要一意孤行地走這艱險(xiǎn)至極的絕路?”
瀑布下的女孩似乎是笑了一聲,只見她向左原地旋出小半圈,桃木劍尖由右向左破空劃過,正是天絕劍法第二式,禁水。
“師兄所言極是,既然道性自然,無所法也,我這叛逆的自然便也有其存在的道理,師兄為何不順應(yīng)我之自然?”
眼見曉之以理不僅無果,這機(jī)靈的小師妹還開始詭辯起來了,楊凈玄無可奈何,決定動(dòng)之以情。
他放軟了聲音:“師妹,人往往被一葉障目,自以為頭頂能見到的方寸碧云就是天空。師兄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才十六歲,就連這鳴玉島都還沒有出過,你怎知你如今的想法就是你之自然,怎知天命給你選的不是一條幸福安康的好路?”
“不敢茍同。”少女音色如珠落玉盤,即便是置氣時(shí)的冰冷語調(diào),也叫人生不起氣來。
楊凈玄嘆了口氣,微微搖頭:“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氣,但你聽師兄一言,回過頭好好審度自己一番,自問三百遍,再做決定?!?/p>
少女擊出最后一招,自下而上猛地挑起的劍尖帶著她這個(gè)年紀(jì)不該有的兇狠。
半晌后,她才緩緩收劍,將其負(fù)于身后,輕聲回答:“師兄,我日日問,夜夜問,何止三百遍?!?/p>
“……你就非要走這歧路嗎?”眼見自己這小師妹固執(zhí)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楊凈玄怒不可遏:“天絕內(nèi)功剛烈暴戾,尋常人修煉都如受烈火燒灼之痛,何況是你!你這是要找死!”
天絕內(nèi)功是朱家一脈獨(dú)傳的功法,乃世間至純至陽的誅邪之道,正氣重,殺氣更重,自古只有命格純陽的男子修行。而即便門檻高至如此,除開最初悟道的老祖沖虛真人飛升成仙以外,后世修行此道者有一個(gè)算一個(gè),無一例外全部走火入魔而亡。
此道太烈,為天地所不容。
想千年以前,閭山朱家也是跺跺腳就能讓天地抖三抖的名門大派,到現(xiàn)在鳴玉島上真正的朱家人卻只剩下二十來個(gè),連血脈都快斷絕,就別提什么威震四海的舊事了。
因?yàn)檫@個(gè)緣故,朱家最終選擇了避世不出,再無人修行天絕劍。
千年已過,如今自然無人記得它當(dāng)初的風(fēng)頭無兩,只能從鳴玉島上那朱紅的三大院,九小院,五十四間房屋里一窺當(dāng)年的繁盛。
那名少女從瀑布下飛身而起,腳尖點(diǎn)在繃緊于湖心島與瀑布的幾根麻繩上,十幾步后便在岸邊翩然落下,沒扎起的發(fā)絲一縷一縷貼在她的臉頰與脖頸上,蒼白如紙的臉上點(diǎn)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只聽聲音,誰都會(huì)以為大小姐是個(gè)清秀的女孩,可與她的聲音不符,朱英的長相并不乖巧,甚至精致到了妖艷的地步,過于鮮明的五官配上少女還未長開的纖細(xì)骨架,活像個(gè)剛從湖底爬出來的水鬼。
眼下這水鬼正倔強(qiáng)地?cái)Q著脖子瞪著她大師兄,成了個(gè)要找人索命的水鬼。
楊凈玄也不甘示弱地與她對視,這朱家家主門下的一大一小倆師兄妹就這樣在后山瞪成了兩只怒氣沖沖的烏眼雞,直到聞?dòng)嵶穪淼男〉茏咏K于用他那三腳貓功夫,千辛萬苦地蹦到了楊凈玄所在的石頭上,生拉硬拽地把人拖走才算結(jié)束。
被拽走前,楊凈玄還不甘心地回頭繼續(xù)叨叨道:“過剛易折,師妹,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自古以來修道之人修的都是感悟天道,哪有你這樣明知逆天而行卻還鐵了心要找死的,你就不怕遭到天罰嗎?”
朱英扯了扯嘴角,別過頭小聲嘟囔了句:“天罰算個(gè)屁……”結(jié)果看到大師兄瞪圓了的雙眼,眼見他又有卷土重來的趨勢,忙給自己封上嘴,一聲不吭地裝起了啞巴。
等到楊凈玄罵罵咧咧地走遠(yuǎn)了,朱英才終于松了口氣。她練了一下午劍,劍法有沒有長進(jìn)不知道,倒是晃晃腦袋,里面叮叮當(dāng)當(dāng)裝的全是她大師兄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云云,暗下決心,以后招惹誰都不能招惹大師兄。
她一邊心有余悸,一邊將手中桃木劍換了只手,用右手胡亂抹了把臉,將睫毛上還掛著的水珠抹掉,再把兩邊礙事的碎發(fā)撥開,再睜開眼時(shí),正好與圍在岸邊看熱鬧的門生們對了個(gè)正著。
朱英蛾眉一挑,腳尖發(fā)力,若一道清風(fēng)掠起,兩三下就不見了蹤影。
待人走遠(yuǎn),瞠目結(jié)舌的門生們才紛紛竊竊私語起來,一人道:“不愧是大小姐,真是,那什么……”他憋了好久,總算想起了那個(gè)拗口的詩詞:“……回眸一笑百媚生!”
眾人紛紛贊同,即使從頭到尾朱英那金貴的嘴角就沒翹起來過。另一人也跟著說:“大小姐果真厲害,聽說才十六歲,可這輕功,這劍法,都有抽刀斷水的意境了,嘖嘖,可不是我說,即便是放到外邊去,那都是頂呱呱的?!?/p>
聞言,一個(gè)立在邊上沒有參與討論的人忽然嗤了一聲,不屑道:“再厲害有什么用?將來還不是要在家中相夫教子,再大的本事也只能留著哄相公高興了?!?/p>
他這番酸溜溜的話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其中一人反問道:“哦?看來孫兄知道什么內(nèi)情?”
被稱為孫兄的男子又冷笑了一聲:“你們可知,這可是個(gè)活陰煞!說是五行八字都顯極陰,最招不干凈的東西,誰遇見她誰倒霉,我看她長得也是鬼氣森森的……知道為什么朱家沒有家主夫人嗎,聽說剛生下她就被她克死啦!”
“不過,老天爺慈悲,算是給她的補(bǔ)償,送給了她個(gè)好人家?!蹦侨艘姳娙吮绘?zhèn)住的樣子,頗為得意,又故弄玄虛半晌,才在旁人的追問中道:“宋家!知道吧,三清山那個(gè)宋家!”
聚在一起的門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都是些草根布衣出身,從前最遠(yuǎn)也只去過最近的郡縣,哪里知道什么三清山還是四清山。
孫兄見他們這副愚昧無知的模樣,得意洋洋地抱拳一揖:“三清山,那可是修道的發(fā)源地,是道家圣地,相傳天師老祖就是在那里得道飛升的!”
“現(xiàn)在掌管三清山的宋家更厲害,別說花不完的金銀財(cái)寶了,那可都是些皇親國戚,跟皇帝沾親帶故的呢。據(jù)說她的未婚夫,就是當(dāng)今華國公的長孫,魏王殿下的表哥,宋家的大公子!”
說完,他又不屑地撇撇嘴,擺手道:“要我說啊,我要是有這么好的命,我就整天吃喝玩樂,到時(shí)候嫁過去享一輩子福就得了,誰知道她整天都在折騰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