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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三尺莫問

十三.葬花吟(3)

楊凈玄帶他們來的小院布置得頗有意趣,規整的青石板鋪滿庭中,四角都植了翠竹,院中心放著一鼎鐵鑄的雙魚戲珠水缸,一名白衣老道正站在缸邊思索著什么,一邊想一邊捻著手中的銅錢,正是無為子。

聽到開門的聲音,無為子將手掌一收,那紅繩掛著的銅錢就沒了蹤影。

這老頭仍是那副樂呵呵的模樣,好像就連天塌下來也能贊嘆一聲“造化鐘神秀”,毫無架子地招呼眾人:“大公子,各位小友們,好久不見啊。”

雖然語氣和藹,眼里卻投出一道精明的視線,意味深長地在宋渡雪身上停留了許久,仿佛能把人整個看透。

宋渡雪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逃避似的移開視線,脫下自己戴在左手的玉鐲子塞給無為子:“都在里面了,你拿去吧。”

多寶,這種奢侈的儲物法器朱英只在書上看到過,是通過將符箓刻在含有靈蘊的金石器具之上,以此拓展出一片小空間來,本質原理與芥子天地類似,但并不需要使用者具有靈氣,因此更為精巧稀有,畢竟一個多寶鐲里面也就長寬十余尺,價錢卻足夠置辦半座范府這么大的宅子。

宋渡雪戴在手腕的鐲子就有半個范府值錢,更別提里面放著的東西,也許他每天身上穿的帶的都能買下半個奉縣呢?這樣一想,即便朱英再怎么不在乎身外之物,也難免咂舌。

宋家,真是太有錢了。

無為子笑瞇瞇地收下玉鐲,又一語道破了朱英心中的疑慮:“小友莫著急,朱瀚道友前兩日夜間都被噩夢魘住,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惡詛的征兆,但貧道恐是那惡鬼作祟,還是將他的五感都封了起來,畫了個法陣保他神魂不被侵擾。”

雖然無為子先言安慰,朱英還是忍不住瞎急道:“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在此地作亂的邪祟究竟為何物,道長可有猜測?”

無為子搖搖頭:“貧道無能,能用出的其他法子都沒效果,只得使了這么個笨辦法,雖然能保他身上的惡詛不加重,但要想徹底根治,還得揪出那施咒的邪祟才行。至于邪祟嘛,老夫亦無頭緒,或是還未到時候罷。”

他笑瞇瞇地捏了個訣,朝朱英伸出手:“小道友來,我帶你進去見一面朱瀚道友。”

越是強大精妙的陣法,就越是怕被外物擾動,朱英小心翼翼地跟緊了無為子,生怕影響了這個她從未聽過的陣法。踩進陣中的剎那,她恍然覺得好像天地間的一切喧囂都安靜了下來,雖然她仍能聽到看到,但那些繁雜的感受都好似浮云匆匆,輕輕掠過,不再能影響到她一分一毫。

她從未覺得如此平靜過。

這就是強悍的術法嗎,擁有能改變一片天地氣運的力量。朱英想到這里,默默抬起頭看了一眼無為子清瘦的背影,禁不住自問,我還需要多久才能擁有這樣的力量呢?

朱瀚平躺在臥房里的床鋪上,除了臉色蒼白了點,跟睡著了也沒什么兩樣,朱英一言不發地站在窗前,往里深深看了兩眼。

她記憶中的朱瀚雖然身體不好,也總是蹙著眉頭,但一雙眼睛總明亮有神的,讓人能看出這副病軀里裝的并不是一個萎靡不振的人。可凡人之身壽數不過百年,即便不是此時,要不了多久,父輩就該老去了。

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在她心頭。

長輩總有支撐不住的時候,有解決不了的麻煩,朱英冷靜地想,我需要趕緊變強,像無為子一樣強,或者比他更強,才能庇護身邊的人。少年少女的成長也許需要數年的磨礪,但某些根本性的改變,其實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已。

朱英后退一步,朝等在一旁的無為子點點頭:“道長,我們出去吧,別打擾父親了。”

無為子瞇了瞇眼,他驚訝地發現,親人身陷險境,面前的小女娃不僅沒哭沒鬧,看起來竟然又成熟了不少。這老道在心中搖了搖頭,連嘆三聲,真是造化弄人,天妒英才。

楊凈玄唯恐她們也被那厲鬼盯上,趕牛似的連推帶搡地把幾人弄出了范府,直到五個少年少女全被他吆喝出了大門,才松了口氣,想起來鄭重其事地朝朱英叮囑:“你擔心師父,要摻合這件事,我不攔你,但只準白天來,酉時一過必須離開范府,記住了嗎?”

朱英接過楊凈玄遞過來的厚厚一沓辟邪符咒,乖乖端正了態度:“記住了。”

蜀地多山,糧食作物不好耕種,朱家祭酒給老百姓做祛邪也不收重酬,因此實際上過的是半自給自足的生活,并不富裕。本著勤儉節約的好習慣,朱英本打算去幾條街外的小客棧里湊合著過夜,但看到那里進進出出的光著膀子渾身汗臭的勞工漢子們后,宋渡雪差點沒把下巴驚掉。

“住這里?這是人住的地方?”宋大公子短暫忘記了跟朱英之間的冷戰,罕見地出離憤怒了,“你是特意來消遣我?”

朱英眼皮都不抬,冷漠答曰:“怎么不是,這么多人都能住,就你不行?大公子是多長了張嘴還是少長了條腿?”

“這、這……我家的馬廄都比這里干凈!”宋渡雪哪里受過這種委屈,他一邊捏著鼻子,一邊一刻不停地指指點點:“這墻上糊的亂七八糟的都是什么,還有這布衾,是不是從沒換過,都黑了,你自己看,地上怎么還有水跡,天吶,這屋頂竟然漏雨,再下場雨屋里都能養魚了,還有房梁,那上面的蘑菇都快成精了,就沒人清理一下么!”

猝不及防的,扒著房門死活不愿進來的瀟湘尖叫一聲,引得眾人紛紛扭頭看去,房里總共就點了三盞煤油燈,她看不清腳下,只能僵在原地,魂都被嚇飛了一樣,顫抖著聲音斷斷續續道:“有……什么……東西……爬到了我腳上……”

“換地方!”宋渡雪怒道:“我就是死,也不能是被臟死的!”

最終,在這倆人的一哭二鬧三上吊下,他們還是住到了奉縣最豪華的客棧的最貴的房里,當然,銀子都是由宋渡雪一人包攬,為了防止朱英再找機會假公濟私地報復他,宋渡雪迅速包下了五間上房,并抵了整整一個金錠在店主那,說是住多少扣多少,不夠他再補。

朱英一想到一晚兩貫錢的房間就肉疼,覺得純屬是拿去打了水漂,但給都給了,為了不讓這些打水漂的錢連水漂都沒打就沒了,只得順從宋渡雪這種鋪張浪費的不良風氣,住進了順德客棧中。

永寧一十六年,七月三日。

第二天天剛大亮,順德客棧二樓一間廂房的門便輕輕打開,蹦蹦跳跳地走出來一個垂著雙平髻、身穿鵝黃紗裙的圓臉少女。

朱菀這丫頭平日里是絕對的大懶蟲,今日一反常態,必有蹊蹺。果然見她生龍活虎地跑出來,卻不急著走,探頭探腦地趴在隔壁房間門口偷聽了一陣,確認朱英還沒醒,這才興奮地小跑著下了樓。

她記得奉縣有一家糕點鋪叫春芳齋,里面的龍眼酥最好吃,在開市前就要去排隊,晚一點就沒有新鮮的了,這回正好去買給她英姐姐嘗嘗。

樓下店小二正一邊打呵欠一邊擦桌子,聽到樓上的聲響,詫異地抬起頭。

“小二哥,請問春芳齋怎么走哇!”朱菀絲毫不怯地燦爛一笑,笑出了八顆明晃晃的大白牙。

她長得可愛,到哪里都討人喜歡,店小二不好意思地撓撓脖子,認真想了想:“出去這條街走到頭,往左拐,看到那個掛著同福酒肆的幡子的路口,再往右拐,排隊的人最多的那家店就是了。”

他往窗外望了望日頭,又道:“這陣子恐怕有點晚了,那家的糕點最好吃,總是有許多人搶著買,姑娘得快點去。”

朱菀聞言,一溜煙似的跑出了客棧:“好嘞,謝謝啦!”

春芳齋并不難找,朱菀照著店小二說的拐了個彎,都不用看有沒有同福酒肆的幡子,就知道該往哪邊走了——實在是太香了!

清晨的奉縣處處都透著一股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慵懶勁,和鳴玉島上的幽靜不同,雖才熹微,卻已人來人往,有了煙火氣。

行人大都是晨起買菜的婦人,路邊的攤販們支起貨棚,挑擔的小販腳步輕快,一邊吆喝著“新鮮出爐的包子、饅頭、花卷嘞”,一邊搖著手中竹扇,將蒸籠里的香氣扇出來勾引路人,一只黃狗撐在地上伸了個懶腰,又齜著牙打了個呵欠,這才站直了左看右看,大概是在想去哪里弄點早飯。

朱菀運氣很好,排到她時,剛巧剩下最后一盒龍眼酥,她認真地數清了銅板遞給老板娘,還被夸了一嘴乖巧,眼下正將冒著熱氣的紙包抱在懷里,興沖沖地往回跑。

順德客棧所在的雙桂街緊挨著奉縣酒肆花樓最多的橫街,共同構成了整個奉縣最繁華的地段,有不少乞丐會來這附近乞討,以求那些有錢人能施舍一二,眼下就在雙桂街路口兩家還沒開門的酒肆間的窄巷中,已經坐了不少乞丐。

他們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不是缺了胳膊就是斷了腿,都苦著一張臉,哆哆嗦嗦地舉起自己的破碗沖來往的人顛著,讓人看了都覺不忍。朱菀小時候還會給他們銅板,并且認真在心中祝愿他們能早日找到不用乞討也可以活下去的辦法,現在卻已經學會了扭過頭不看。

沒辦法,太多了,她逐漸意識到,一兩個銅板根本幫不到他們,哪怕今天討到了錢吃飯,明天還得繼續討,那到底要怎么樣才能幫到他們?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又太復雜了。

或許就像阿娘說的,不看最好,各人管好各人的一畝三分地已屬不易,哪有那么多功夫拯救所有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忽然,一位佝僂著腰縮在乞丐堆中的中年男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這男人長得賊眉鼠眼,從破破爛爛的黑色短打里面伸出一雙又瘦又長的胳膊,還有一對竹竿似的腿,顯然是穿了不合身的衣服。是個瞎子,別的乞丐都在不停沖往來行人說吉祥話,就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半死不活地望著大路,瞪著一雙失焦的眼睛,難怪面前的破碗里空空如也,半個銅板都沒有。

可奇怪的是,那雙灰蒙蒙的眼睛里分明什么都沒有,朱菀卻總感覺男人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這份直覺讓她背后發毛,踟躕片刻后,朱菀本想將兜里剩下的兩個銅子放進他面前的碗里,又想起來這是個瞎子,行動不方便,便蹬蹬蹬地跑去旁邊的包子鋪買了一個包子倆饅頭,將一包熱呼呼的早飯放進了男人手里。

“哎呀,是哪位好心人?”

男人驚訝的表情讓朱菀松了口氣,看來他的確是瞎子:“一個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心人,你快趁熱吃吧,我先走了。”

男人便用一雙臟兮兮的手將包子翻來覆去摸了個遍,白包子都給摸成了黑包子,摸得朱菀都看不下去了,才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小口,細細嚼著。

朱菀覺得好生奇怪,便沒直接走,又看了一會。

她想,這些乞丐們通常都吃不上飽飯,遇到能吃的東西全狼吞虎咽、恨不得連自己的手都吃下去,怎么這個如此不同?

男人跟瀟湘似的細嚼慢咽地品嘗了一整個包子,朱菀就站在幾步遠外默不作聲地看他吃完了一整個包子。

“姑娘是好心人,”男人忽然開口,好像他一直都知道朱菀根本沒走似的:“乞丐只乞財,不乞心,姑娘卻給了我一顆好心,這就是我欠了姑娘的了,這可不行。”

雖然行為古怪,但這乞丐說話輕言細語的,聲音也很溫柔,并不像個壞人,朱菀覺得有趣,便笑道:“難道你還想要報答我?可是看起來你也沒什么能給我的——你那破碗我可不要啊。”

“姑娘這話就說錯了,”男人煞有其事地搖搖頭,眨了眨那雙無神的眼睛,十分不講究地用沒拿包子的那只手撓了撓自己黢黑的腳丫子:“秦某雖然目不能視,耳卻算聰,半輩子行走街頭巷尾,聽了不少故事。我給姑娘講個故事如何?”

毛在水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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