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院內。
都不用宋渡雪一塊一塊地敲石板,他分明地聽見這院的西南角下傳來隱隱約約的打斗聲。
湊近一看,有塊石板邊緣被不知什么做成的黑泥嚴嚴實實封了起來,那黑泥好像是活的,正在石板縫中緩慢蠕動,讓人看了毛骨悚然。
宋渡雪研究了一會,沒研究出來是什么東西,干脆粗暴地用鞋底把黑泥全部蹭掉,而后敲了敲石板:“朱英?”
地下的打斗聲一頓,宋渡雪只聽到一聲中氣十足的吼聲:“閃開!”
石板隨即被巨大的沖力當場掀飛,身上掛了不少彩的朱英眨眼飛掠而出,身后還尾隨著一個破破爛爛的、紙人一樣的玩意,正連滾帶爬四肢并用地順著石梯往上爬。
還不等宋渡雪驚掉下巴,朱英已經一腳把那鬼東西踹回了地底,扭頭沖他喘著粗氣道:“愣著干什么,身上有什么法寶,交出來!”
宋大公子抽了抽嘴角,忽然覺得自己這個未婚妻頗有當土匪的天賦。
他從腕上褪下一個多寶鐲,竟然將手伸進了那環內,隨即掏出一個骨如意,再掏出一個紅木印,再掏出一個甘露碗……
“……”
朱英也沒想到他身上居然還留著這么多法寶,劈手奪過紅木印道:“行了,夠了。”
她一腳使勁踩住青石板,將那紙人偶困在里面,一邊并指作訣,借著法寶的威力簡單畫了個封印,紅木印蓋上石板的一瞬,里面頓時沒了聲響。
宋渡雪上下打量了一番朱英,見她右手鮮血淋漓,臉上身上也有多處血痕,心道為什么這人好像總是渾身是傷,欲言又止地用宋大公子獨特的方式關心道:“你……你沒事吧,你右手怎么了。”
朱英對此倒是習以為常,她不甚在意的把被咬傷的右手在身上隨便抹了抹,擦凈了血跡后,從兜里掏出一張被揉皺的白紙條:“為了掏這個被那紙人咬的。”
方才她在與那紙人纏斗時,發現它舌底似乎有字,卻又沒有困住它的手段,因此只能采用這種比較原始的辦法取得線索。
“……你拔了它的舌頭?”宋渡雪面露嫌棄地接過那張紙條,借著朱英指尖的微光辨認上面的字跡,一邊忍不住說風涼話:“怪不得它爛成那樣也要追上來報仇。”
這紙人的年代應該十分久遠了,紙張都發軟泛黃,而且經過了朱英那番粗暴的拔舌,上面還添了幾個新洞,更增加了辨認的難度。
“壬午年四月……十二日巳時。”宋渡雪皺著眉念道:“八字為壬午,乙巳,辛卯,己巳。”
“壬午年,”朱英沉吟道:“是二十一年前。”
這多半就是被范文遠換命之人的生辰八字,下面那個紙偶則代表著被換命之人。
“名字是……”宋渡雪忽然啞了聲,直到朱英疑惑地看向他,他才滿臉不可思議地念出了下半句:“殷招娣。”
朱英也難掩驚異地睜大了眼。
殷招娣,那是殷二夫人的名字。
兩人正大眼瞪小眼地傻著,東廂房中卻忽然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朱英反應極快,倏地蜷起手指滅了火光,一把攬過宋渡雪飛身退到樹底陰影下。
“你放手。”宋渡雪被朱英緊緊攬著腰,姿勢與那金陵城中登徒子調戲女子時并無二致,這小家伙年紀不大,自尊倒不小,當即惱羞成怒地小聲叫嚷起來:“我自己能行!”
朱英才懶得順他的少爺脾氣,她耳目都比宋渡雪這個凡人聰靈不少,低聲喝道:“噓,里面有人起來了。”
那響動古怪得很,時而急促焦急,時而緩慢癡懶,毫無規律可言,讓人摸不著頭腦——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證明里面多半不是個清醒人。
只聽“嗤”的一聲,屋內竟然點起了燈,橙紅的火光映在雕花窗的綢布上,照出里面一道幽幽的人影。
那人影如同皮影戲中人偶一般,邁著僵硬的步子,一搖一擺地從臥房走到窗臺邊,似乎是坐下了,竟抬手慢慢撫起自己的發來。
朱英驚疑不定地與宋渡雪對視一眼,兩人臉上都寫滿了困惑:這究竟是人是鬼?
“走,去看看。”朱英果斷拍板道,宋渡雪想抗議都沒法,此刻受制于人,不得不忍氣吞聲。
還不待兩人小心翼翼地摸到窗邊,屋里忽然傳出一聲仿佛揪著人腦袋頂的尖細唱腔,那人居然吊著嗓子唱起戲來了。
宋渡雪仔細分辨片刻,聽出他唱的是著名的京戲《薛平貴與王寶釧》中的一段,曲是好曲,可惜唱戲人功夫不咋地,不僅唱得磕磕絆絆、氣若游絲,好像下一秒就要斷氣,喉中還仿佛卡著痰液,聲音粗啞干澀,毫無婉轉之感。
“無限悲苦遙遙望關山,幾回回夢里忽聞平郎現。醒來時孤月清冷映窗寒,十八年盼夫歸苦熬日月。”
“十八年呀——”
宋渡雪忽然推了推身邊的朱英:“等等,你有沒有聞到一股焦味。”
正全神貫注聽里面那人鬼哭狼嚎的朱英這才反應過來,好像的確有一股什么東西燒焦了的氣味從房中散出來。
再看那窗上倒映的人影,背后閃爍的燭光明顯擴大了一圈,已經不能用燭光形容,應當叫做跳躍的火舌。
朱英驚道一聲“不好”,當即飛掠到窗前,窗上的木鎖形同虛設,被她一記手刀輕松劈斷,兩扇雕花窗也被同時推開——
如果窗內景象能被記錄下來,應當可以成為許多孩童做噩夢的素材。
書柜里的書卷被點著了,散得滿地都是,順著帷幔席卷了整張羅漢床,滿屋黑煙繚繞。而背對著熊熊燃燒的羅漢床,范文遠一個而立之年的男人,正像個女人一樣側腿坐在梳妝鏡前,用牛角梳緩慢地梳自己的頭發。
他每梳一次就連帶著附著的頭皮扯掉大把,盡數血肉模糊的在他腳下落成一團,而他本人已經成了個滿頭爛瘡的瘋老頭,比起朱英上次見他足足老了十歲有余。
見到朱英,范文遠好像并不意外,反而沖她咧嘴一笑,自己撐著桌子緩緩站起,嘴里繼續哼到:“十八年呀……”
朱英見他動作,心中登時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立刻探身要去抓他,卻沒夠到。
范文遠將手中梳子重重摔到地上,牛角梳頓時摔成了三半。
他此時已經徹底沒了唱腔,只剩下一句凄厲的慘叫:“十八年呀!”
隨即縱身撲向火海。
等朱英拼盡全力把他撈出來,別說活著,連人樣也沒了,身上皮膚都燒成了焦黑的炭,整間東廂正房火光沖天,黑煙漫卷,房中殘破的書頁被熱浪吹飛,像漫天紛紛揚揚的紙錢。
“咳咳、咳咳咳……”朱英被煙熏得連涕帶淚,咳個不停,宋渡雪盡管嫌棄,還是勉為其難地伸手扶她:“女俠當真無所畏懼,火場也敢跳,真叫人佩服。”
朱英一邊咳一邊不忘回嘴:“我是為了、咳、為了救人。”
“他都變成那樣了,還用得著你救?神仙下凡也只有目送他咽氣的份,”瞅見她的左手不自然地微張著,皺了皺眉問:“喂,你的手怎么了?我看看,嘖,都燙出泡了。”
朱英嫌他吵,一爪子拍開宋渡雪欲讓他閉嘴,宋渡雪潔白的錦衣被她抹了一手黑,隨即想起來她剛才逮過什么,頓時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炸毛了:“你這手剛才是不是摸過死人?等等,你別碰我!別過來!!”
朱英沒空搭理他,腦中嗡嗡作響,嘴里還喃喃自語地念叨著范文遠最后的話:“十八年……十八年,為什么是十八?那落水女尸分明在二十一年前……三年……三年……”
換命,殷氏,無名女尸,青桐。
雜亂無章的“果”之中,牽動一切的“因”若隱若現,朱英卻怎么也抓不住。
正當她越來越理不清頭緒之時,青桐說過的話忽然在她耳畔炸響:“……世上有很多東西都能胡編亂造。”
胡編亂造?胡編亂造!
宋渡雪瞧這模樣,唯恐也她被鬼上身了,又不愿意靠近,遠遠地站在三尺外撿了根樹枝戳她:“喂,你怎么了。”
朱英卻忽然大叫一聲,一拳錘在院中樹上,將那只有小臂粗的矮樹捶得搖了三搖,驚得旁邊的宋渡雪一哆嗦:“我知道了!”
“啊???”
朱英在臉上抹了一把,眼睛亮得出奇:“你身上還有劍嗎,什么劍都行,給我一把。”
宋渡雪在他那名副其實的多寶鐲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柄七星法劍,朱英行事向來果斷,拿了劍就走,話音未落,已經躍上了墻頭:“你去找我師兄,告訴他,準備超度。”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宋渡雪只來得及問一句:“那你去哪?”
“去把青桐、我弟還有請靈用的東西帶回來!”
永寧一十六年,七月五日,卯時。
天邊已有了些亮色,正是漲水的季節,浣衣河水淹過了往年畫的水位線,被清晨璀璨的日光照得金光粼粼。
勤勞人家的房頂飄起了炊煙,河邊的榕樹垂須隨風輕輕擺動,不時傳來一二犬吠,三四雞鳴,自是一派歲月靜好的光景。
臨河一戶人家的女主人如往常一樣推開院門,卻看見一個瘦小的少女背影正獨自坐在河岸邊,抱著腿不知在想什么。
婦人覺得那身影眼熟,便沒忍住多看了幾眼,少女卻仿佛感覺到了來自身后的目光,回過頭來。
“青桐?是你么,青桐!”婦人被她臉上可怖的傷痕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發現竟然是熟人,當即驚喜地沖她招手:“你可好幾年沒回這來了啊。”
青桐愣了愣,連忙站起來扯直了衣裳,靦腆地抿嘴一笑:“孫姨。”
“哎喲,乖乖,這臉上是咋整的,怎么傷成這樣。”孫三娘將手中簸箕放到門邊的板凳上,憂心忡忡地在衣擺上擦了擦手,就要走過去近看。
青桐忙擺了擺手,后退兩步道:“我、我自己不小心弄的,不打緊。”
見到她抗拒的模樣,孫三娘也識趣地在幾尺外站住了腳步——姑娘大了,三年不見,自然有些生疏了。
她笑瞇瞇地問:“今兒怎么想起回這邊來,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事,就是想回來了。”青桐低下頭,又重復了一遍:“……想回來了。”
“噢,沒事就好。”孫三娘頓了頓,抬頭望了望四周,有些忌憚地壓低了聲音:“這幾天城里傳了些風聲,說是,說是范縣令家里出事了,你是不是還在給范縣令做事?沒事吧?我聽著有些擔心……”
“沒事……不是大事。”青桐還要說什么,余光卻瞟見遠處的小院門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名少女,正抱著一把劍無聲注視著她。
她話音一頓,連忙倉促地跟孫三娘告別:“孫姨,我先不跟你說了……”
孫三娘也看見了朱英,心中正在暗贊這女娃好生漂亮,見此情形,立刻會意:“行,那姑娘是你新交的朋友嗎,看著真俊哩。孫姨就不打攪你們了,有空再來孫姨家玩啊!”
她在自己胸前比劃了一下,笑道:“蓉兒都長這么高了,還常常問我們青姐姐和殷姐姐什么時候回來呢!”
“嗯……”青桐應了聲,垂下了目光:“好。”
從孫三娘的院子到青桐住過的院子之間僅僅隔了四戶,青桐走得不急也不緩,仿佛這只是她晨起買菜歸來,一段再熟悉不過的回家路一樣。
走著走著,她輕聲哼起了一段蜀地流行的童謠。
“青桐樹,青桐丫,青桐樹下是我家,家里有個小妹妹,名字就叫馬蘭花。”
“馬蘭花,年二八,她的娘親最疼她。”
“給她扎個雙丫髻,再戴一朵梔子花,走在路上人人夸。”
歌聲未落,朱英已經將法劍架到了她頸上,語氣不善地威脅到:“交出我弟弟,還有殷招娣的貼身物品。”
“小姐都猜到了?”青桐誠懇地贊道:“真聰明。”
朱英往不遠處的浣衣河望了一眼,河水平靜而緩和,來者不拒地帶走人間數不盡的污垢。
“三年前落水的,才是真的殷招娣,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