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邪祟,不外乎四種:妖,魔,鬼,怪。
其中,妖為非人成精,魔為人入歧路,鬼為陰魂不散,怪為走尸靈偶。
既有邪祟,自然有大邪祟和小邪祟之分,非人邪祟修行的境界劃分與修士不同,為圖省事,最先定規矩的人決定把人間的習慣套到它們身上,給其中登峰造極、只差飛升之輩封一個“王”。
但自千年前的那場混戰過后,妖幾乎是絕跡了,非大機緣不能出一個,能不能順利長大不被人半路宰了都難說,暫且不提。
而那些走歪門邪道、行害人之事的魔修從來被正道所不齒,別說封王,不將他們祖宗三代連起來痛罵一頓都是好的,所以這封號其實只能用于鬼和怪,但“怪王”一詞,卻是怎么說都不順口,后來大家轉念一想,既然配得上“王”一字的本來也沒幾個,索性將二者合并了,統稱為鬼王。
鬼王的實力依其族類差別極大,羸弱者洞虛后期也可勉強一戰,強悍者甚至能壓制大乘,古時便有妖王憑一己對抗三位大乘的傳說,至于如今,中原叫得上名字的鬼王共有三個:歸墟白帝,天山瑤姬,還有酆都鬼王陰長生。
中原幅員遼闊,萬萬里疆域就只有這么三個,可知這個王的確不是那么好成的。
道家說,天地猶如一盞洗墨池,靈氣為水,煞氣為墨,二者相輔相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卻并不相融,不管修士還是邪祟,修的都是氣,都擁有帶動一方風水氣運的力量,修士飛升能三年如暖春,鬼王成神就能十里無活物。
雖說鬼王出世比不得三千年前魔神降臨那么興師動眾,但也是吃了整個奉縣的活魂,才喂出了這個稀罕的第四位鬼王,甫一誕生,天上就撲通撲通地下起了鳥雨,掉下來的尸體都好像死去多時,冷硬又干癟。
一時間,方圓百里的邪祟全都聞著味往這里來了——能不來嗎,鬼王誕生將整個奉縣都變成了座陰氣大盛的鬼城,邪祟們回這來就跟回家一樣。
來也就算了,好巧不巧正趕上七月半這樣的日子,人間陰氣最重、邪祟最多,眼看著肉眼可見的漆黑煞氣逐漸籠罩,保不齊這里就要成為下一個酆都鬼城。
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山野小城居然有如此大的機緣,也不知叫人該哭該笑。
那道氣息過去許久,卻再沒有出現任何響動。
朱英見遲遲沒有動靜,雖然她的手腳都冷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卻還是咬咬牙想要動用靈氣,趁著那東西還沒發作,能救到一個是一個。
不等她體內的靈氣流轉起來,一只蒼老的手已經按在了她的肩上。
“別動。”朱英還從沒見過無為子這么嚴肅的神情,他好像還沒緩過來,聲音明顯有些虛:“你的靈氣吐納太明顯了,他能看見。”
朱英呼出一口寒氣,感覺舌頭都被凍僵了,沒力氣說話,沉默著點點頭。
“先等等看,”無為子皺著眉望了望天:“雷劫竟然沒來,奇怪。”
開光以上的修士境界提升都需渡雷劫,這么大一個鬼王橫空出世,天上卻一點沒有劫云聚集,著實詭異,難不成真如朱英所料,天道老糊涂了?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們想按兵不動,卻自有不長眼的東西要來招惹他們。
無為子還在肅然凝眸眺望遠方,他掌下的朱英卻猛地后撤,一個骨碌滾到了三尺以外。
“小道友,最好不要……”
無為子一句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她躲避的那具家丁尸體分明剛斷氣不久,手臂卻不自然地伸直了,指甲已然成了黑色。
“……”他倒是忘了,身邊站著的可不是個一般人,這是個邪祟們最愛的香餑餑。
奉縣大半人都被種了噬魂蠱,活活被吃掉魂魄的痛苦留下了極深的怨氣,加上此時奉縣的風水大兇,恐怕要不了多久,這些死人就要變成走尸了。
“道友先回結界里去!”無為子一聲令下,朱英拔腿就跑,可她剛邁了幾步,就走不動了——腥濕的土地中滲出煞氣,黑煙似的順著七竅鉆進死尸體內,那尸體的皮膚如同中毒般迅速變成青色,血管暴突,小腿忽然抽搐了兩下,隨后便扭動著緩緩爬了起來。
朱英現在空有一身蠻力,決定君子能屈能伸,后退兩步就要從另一個方向跑。
未遂,沖到路口一看,那條路上已經聚集了幾只搖搖晃晃的走尸,正翻著白眼流著哈喇子朝她她一瘸一拐地走來。
還沒等她決定好朝哪邊逃,一股強大到讓她僅僅是擦了個邊就心悸不已的煞氣陡然出現在身后。
朱英猛地回頭,只見到凌空一團巨大的黑氣,朝著陣頂的三清鈴極速撞去。
來了!
無為子同時飛掠而去,急停在那小小鐵鈴后,手中法訣變化,三清鈴身上頓時金光大作,又發出一聲洪鐘似的聲響。
“鐺——”
竟生生接住了這一擊!
對沖的余波轟然蕩開,宛如一陣狂風,眨眼掀翻了無數青翠大樹。
那些連站穩都吃力的走尸頓時人仰馬翻了一片,剛才還越聚越多的鬼魂也迅速作鳥獸散了,跑得不夠快的都被余波碾得渣都不剩,剩下的全高高盤旋在天上,生怕殃及池魚,倒是讓地下出現了一片詭異的清靜。
“在下無為子,不過三清山一閑散人爾,不知何事惹怒閣下,需得如此怒氣沖沖?”無為子朗聲自報家門,朝那團黑影拱一拱手,既有大家風度,也給足了對方面子。
黑影卻一聲不答,充耳不聞似的,眨眼又朝那小小鐵鈴連連轟擊了數次,無為子飛快地連畫數道符文,元嬰修為在鬼王面前也不夠看,借著三清鈴的威力才勉強扛住。
結界里的人倒是被保護得密不透風,只是苦了朱英,方才那幾下差點把她耳朵震聾了。
無為子的額上已經浮現出細細密密的冷汗,經過方才的交手,他對這位鬼王的實力已大概有了認識。
也許是沒有渡劫的緣故,并不能算十分強橫,卻仿佛沒有神智,剛才那幾下毫無技巧,全是直接將煞氣打出來與他對撞,仿佛掰手勁一般,而且看這架勢還大有繼續跟他掰下去的苗頭,不將結界毀掉誓不罷休。
對無為子來說,他實力有多強其實都不是大事,憑三清山的背景,還有交涉的機會,可如果這是個聽不懂人話的瘋子,事情就大了。
如果這瘋子執意要趕盡殺絕,憑鬼王一步成神的境界,他能不能把宋渡雪護好都難說。
于是他又拔高聲音,大聲道:“閣下,我等若有冒犯,大可說出來與老夫一聽,何必大打出手,損人損己?”
黑影還是不說話,它仿佛是深吸了一口氣,縈繞在身邊的黑氣如退潮般緩緩散去,露出里面一個似有九尺高的高大身影來。
那身影膚色慘白,靜默地懸在半空,雖然與朱英相隔百丈遠,一呼一吸卻都好像牽動著整座奉縣。
令人戰栗的威壓以他為中心緩緩鋪開,一時間,萬鬼云集的城中竟然鴉雀無聲。
只見他抬起右手往前虛空一握,掌中一柄長近丈余的長槍緩緩凝出實體,槍尖寒芒點點,銀光皪皪,其中凝聚的怨氣恍若有形,無為子只是多看了一眼,耳邊就好像炸響了萬千哀嚎。
饒是見多識廣如無為子,此時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只因那槍上怨氣之深實在令人駭然,比起持槍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電光火石間,無為子大喝一聲,使出了看家的本領,將渾身氣力全部灌入三清鈴中,那鈴霎時又漲大了幾倍,已足足有一人高了,鈴身上無數細密的符文一齊亮了起來。
與此同時,無名鬼王提槍直直朝鈴身刺去,槍尖破空之聲猶如厲聲尖嘯,聲聲泣血。
兩相對撞,轟鳴聲震天撼地,群山都為之顫抖。
不遠處的朱英貼著墻角把自己縮成一團,正遙遙觀望著這場令天地變色的爭斗。
她可一點沒有要露頭的想法,簡直已經看得呆了。
如果說她曾經還懷疑過古籍所記載的,千年前的混戰“巨浪滔天”“赤地千里”等等說法是否有后人夸大其詞的嫌疑,那此時她已經徹底打消了這種想法。
眼見為實。如果這鬼王愿意,天翻地覆也不過一念之間。
一步成神已有這樣的實力,千年前那位真正逆天而為、以邪祟之身登神的魔神和無數飛升成仙的修士們之間,又該是怎樣的光景呢。
僅僅是這樣一想,朱英就情不自禁加快了呼吸。
修道之人,無人不向往得道飛升的大境界。
可正當她心底萌發出一個微弱的“我何時也有這樣的實力”的聲音時,青桐那雙倒吊的眼睛卻忽然出現在了她的腦海里。
那眼睛什么都沒說,只是平靜地凝視著朱英,卻好像一盆冷水,嘩地從她頭頂澆下來,冷得朱英渾身一涼。
我要那么厲害做什么,她反問自己,我只要能保護好身邊的人就夠了。
畢竟巨浪滔天,赤地千里,背后又會有多少個青桐、有多少個殷招娣呢,在這些翻山倒海的恐怖力量下,宛如蟲豸一樣脆弱的黎民百姓又能扛得住幾個巨浪、幾次赤地呢。
她躲在角落里兀自思考人生,渾然不知天上的無為子咬著牙苦苦支撐的艱辛,夭壽了,他不過是個老頭子,所修術法也不善武斗,憑著三清鈴勉強扛住一兩擊罷了,這鬼王怎么還越來越來勁了!
正當二人僵持不下時,朱英所倚靠的院墻背后竟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阿爹!阿娘!”
要命!
本來全心全意忙著攻破無為子防御的鬼王“唰”地扭過頭,往聲音的來源看去,都不用朱英回頭,他的目光甫一落在她附近,朱英渾身的汗毛就控制不住地全立了起來。
所謂無知者無畏,她方才其實只是管中窺豹、坐井觀天,對鬼王究竟是個什么玩意其實根本沒數,此時腦子還沒算清楚,熱血一上頭,腿已經先動了起來。
無為子只遠遠望見,墻角那少女感受到鬼王的目光后,非但不趕緊躺平了裝死,反而自暴自棄一般撒丫子狂奔起來,一溜煙就闖進了院中房內,不禁失聲驚呼:“小道友!”
這鬼王就是個憑本能行動的野獸,他會做什么無為子萬萬不敢想!
晚了,他話剛出口,排山倒海的煞氣已經倏地散了個干凈,那道黑影不偏不倚,正正朝朱英闖進的房內飛去了!
朱英離得最近,聽得最清楚,徑直踹開門沖進了房中,角落里蹲著一個六七歲大的孩子,一邊將板凳的四條腿當作武器,架住一只想要撲上去咬他的走尸,一邊不住嚎啕大哭著,哽咽地喊著:“阿娘,你怎么了?阿娘你醒一醒,不要嚇唬我了……”
朱英單手掐住那只走尸的脖子往后狠狠一拽,一道黃符拍上腦門將其定住,隔窗甩了出去,又提起小孩的領子,正要逃跑,但還不等她跑到門口,如山一般恐怖的威壓已經從天而降,將她生生砸得跪倒了下去,站不起來。
不容朱英多思考,剎那間,她已經本能地將小孩抱進懷里,用自己單薄的脊背作盾,將那孩子護在懷里。
但預料之中的死亡卻并沒有到來。
懷中孩子已經被駭人的威壓嚇暈了過去,朱英分明感覺那無名的鬼王就站在自己身后,可他卻一動不動。
良久以后,她終于大著膽子極緩極緩地扭過頭去,此時朱英與他相隔不過六尺,能看個分明。
那可真是一個很好看的鬼。
高大魁梧,猿臂蜂腰,劍眉飛揚入鬢,眼中暗藏寒霜,即便披頭散發也難掩他身上八面威風、氣宇軒昂的氣質。
除了慘白的膚色與滿身縈繞的煞氣,不像個惡鬼,倒像是個俊美的天兵天將似的,正手持一把比他人還要長的長槍,槍尖點地,垂眸淡淡注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