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堂作為朱家祖祠,是整個鳴玉島上最高大的建筑,殿頂由層層琉璃瓦鋪成,四角的飛檐斗拱雕龍繪鳳,個個張牙舞爪、兇神惡煞。
此刻,一輪紅日恰好自清峽口升出,恢弘萬丈的金光正面照到那些栩栩如生的雕飾上,無形蔓延開一股莊嚴肅穆的氣場。
大殿內有十六根巨木作梁,兩邊墻壁內供奉著一層又一層祖先牌位,正中央則立著一尊高十八尺的沖虛真人像,本是十分氣派寬敞的地方,此刻卻密密麻麻擠滿了人。
人群最中心擺著四把太師椅,其上分別是來自三清、昆侖、姑射與瀛洲的四人,朱瀚這位朱家的家主反而站在一旁。見她進門,方才還在竊竊私語的眾人登時安靜下來,幾十雙眼睛一齊定到她身上。
朱英鎮定自若,先行了個禮:“晚輩朱英,見過各位前輩。”
那四位中間,一名須發皆白,卻留著一圈絡腮胡的老者抬了抬手,聲洪如鐘:“免禮,將你與那鬼王的淵源講來聽聽。”
此人雖穿著金邊道袍,卻生得面寬鼻直,八字眉直沖鬢角,目光炬炬如鷹虎,魁梧壯碩,雙腿大張,氣勢逼人,全然不像個道士。
朱英見他頭上戴著蓮花金冠,便知這位即是三清山的玄陽長老,以脾氣直率剛正聞名,在到場的諸位中也是地位超然的存在。既然他已發了話,她便不再客套,直入主題,條理分明地講起了自己在奉縣所遇之事。
講到噬魂蠱發作時,人群頓時一片嘩然。
今日能站在這里的,即便沒親自參與百年前對那苗疆魔道的圍剿,也對這種臭名遠揚的惡蠱有所耳聞,當即有人發問:“你確定?真是噬魂蠱?”
朱英從袖中取出一個拇指粗的琉璃瓶,里面泡著一顆還未成熟的蟲卵:“千真萬確,諸位請看。”
玄陽長老身側那人裹著寬大的素白衣裳,相貌平庸到一扔進人堆里就找不出來,整個人陷在衣服里,仿佛一截行將就木的枯枝,見狀輕輕把手一招,琉璃瓶便飛到了他手里。
仔細端詳片刻,頷首道:“確是噬魂蠱。”
四周質疑聲頓時消失了個干凈。
看來這位便是那名瀛洲長老,朱英在心中不動聲色地想,吸了口氣,正要繼續,沒想到人群中又傳出一道質疑聲:“噬魂蠱乃百蠱之惡極,未曾聽聞中原有傳承了此道蠱師,這蠱蟲是從哪里來的?”
有一人搖頭道:“單是豢養一只蠱蟲要花費的靈草就已不少,要讓一整座城中將近萬人皆被種蠱,需要多少材料?更別提如此數量的蠱蟲,必不能由一人煉成,非得是多人合謀不可,此事非小。”
噬魂蠱這么可怖的蠱蟲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煉出的,一名金丹期的蠱師養成一只都需要許多時間,更別提是成百上萬。
那瀛洲長老垂眸把玩著琉璃瓶,緩緩地說:“我瞧此蠱腹上朱紋駁雜,似乎血脈不純,體內靈氣亦稀薄,恐怕無法吞噬太過強大的元神,不像為了吞噬修道之人的魂魄所煉,嗯……倒像專害凡人的劣等品。”
“古籍中記載的噬魂蠱能吞噬金丹甚至元嬰的魂魄,獻給蠱主,以助修煉,方才難得,這種品相的,若有一二十人,煉上個百年也就湊夠了。”
眾人聞言,皆面面相覷,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這么說來卻怪了,耗費如此多人力財力,卻只是為了殺害凡人,此舉甚是古怪,莫非背后還有什么玄機?”
人群中議論紛紛,有人道:“是你們惹過的仇家?”還有人道:“難道那小城下面另有機緣,乃是有人覬覦靈脈,故而為之?”眾說紛紜,一時間難有定論。
朱英搖了搖頭:“蠱蟲的具體來歷晚輩尚且不知,還請諸位先稍安勿躁,聽我講完。”
稍安勿躁是沒可能,等她說到自己發現那鬼王的真身乃是司馬徹的時候,眾人又是一陣驚愕。
人群中有一位年紀尚小,知曉兩位前朝名臣的故事,立刻憤憤出言:“真是豈有此理,難怪不惜以上萬噬魂蠱為餌也要養鬼,竟是為了折磨我族英魂,如此陰損之事,必是魔修所為!”
這人義憤填膺地喊完,卻發現殿內鴉雀無聲,竟好半晌沒一個人應他,圍觀的人精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說話。
原因很簡單,大家都聽出來了,將人魂關進死物里,這不是陰山宗的鎖魂嗎?
說起來也很尷尬,雖然修士一旦入道便不問出身,一視同仁,但畢竟道學起源于漢人,修道的也幾乎都是漢人,異族另有他們的修行方法,雙方道不同不相為謀,萬年以來皆是涇渭分明,互不相容。
但自三百年前大梁滅亡,漢人內部打成了一鍋粥,最后好不容易統一,為躲避察金鐵騎南下定都金陵,龜縮在大江的波濤之后,大部分漢人也順勢南遷,將北方疆土拱手讓給了異族。
凡人王朝興衰本是常事,但南梁這一遷都,卻使許多道門落進了異國的國境內。若是凡人與修士各自為政,互不干涉,那也并無影響,但若是本門神通與異族手段相混,還用在了害人上呢?
陰山宗的人也來了,是名穿著灰色道袍的瘦削老者,此時正被許多人若有若無地瞟著,一時間臉色陰鷙,只惡狠狠地瞪著朱英的背影。
朱英全當不知道,正要繼續,沒成想坐在玄陽長老左側的那名白衣青年竟突然點了點頭,深以為然:“的確,即便不看用法,能發明出拘人魂魄之術的人,想必也非良善之輩。”
那名陰山宗老者的目光頓時轉了個彎,往聲音主人的方向看去了。
朱英順勢抬起頭,見出言之人身形頎長挺拔,背上背了把用白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劍,面容寡淡,薄唇鶴眼,氣質好似清云出岫,碧霧漫澗,存在感并不強,可一旦看進眼里了,又會覺得哪里都很不一樣,哪里都很超然。
朱英上上下下將他端詳兩遍,仔細記下了這名昆侖弟子的臉,并附加了一行批注:棒槌。
嚴越不知道為什么包括朱英在內,滿場人忽然都扭頭看著他,好像他說了什么錯話一樣,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
朱英心中好笑。久聞昆侖劍修心性澄明,不諳世事,今日始得一見。
那陰山宗的老頭一看說話的人是昆侖的內門弟子,猶豫了片刻,還是選擇欺軟怕硬地移回視線,繼續瞪朱英。
朱英便頂著身后赤裸裸的敵意,泰然自若地講了下去。
等到她最后一句:“……晚輩所知之事便這么多”說出口,方才舒了口氣。這些人聽沒聽累不知道,反正她是講得口干舌燥了。
這廂她話音剛落,那陰山宗的老者立刻火急火燎地告起了狀:“玄陽長老、青虛長老、昭靈仙子,這小娃血口噴人,張嘴便說此事與我陰山宗有關,可我陰山宗向來安居西北,與此地相隔三千里,怎會有所牽扯?”
一番自證后,又向朱英:“小娃,你要污我宗門,也得先拿出證據,若是空口無憑,怎能僅僅靠一張嘴就信口雌黃?”
這話倒是說得在理,畢竟朱英方才都親口說了,不管是長絕還是鬼王,全隨著司馬徹魂飛魄散而消散殆盡,一點灰都沒留下,難怪他能氣焰如此囂張。
朱英略一沉吟:“恕晚輩見識短淺,實不相瞞,晚輩從前甚至都沒聽說過這許多術法,關于貴宗的猜測并非我自身所有,而是無為子前輩告知,至于其中道理,晚輩其實也不清楚。”
那老者一聽,本就陰惻惻的神色頓時更加難看。他說朱英沒有證據,朱英一扭頭將責任推到無為子身上,可無為子不也仙去了么,這筆賬還怎么算?
他還要再分辯,玄陽長老卻忽然抬起半掌,人群頓時鴉雀無聲。
“小女娃,你說二十一年前,有苗人在奉縣畫過換命邪陣。”
他一開口,朱英只覺得耳膜都在嗡嗡作響,好像說話的不是個人,而是座山,頓時不再動玲瓏心思,老實道:“是。”
“數月前,又有魔修將上萬只噬魂蠱種進了奉縣百姓的體內,七日前利用你們將其催動,從而養出了個不必渡劫的鬼王。”
“是。”
“你認為,是同一撥人么?”
朱英又在心中將此事的來龍去脈翻了個遍,才審慎地回答:“晚輩以為是。”
如果不是同一撥人,那后來之人是怎么精準地找到青桐的呢?
“這些魔修如此大費周章,布下二十一年的局,為何要特地選在此處?”
這倒是把朱英問住了。
奉縣這地方,南不傍水,北不依山,命脈風水人氣沒一個占著,為何要特意挑在這么一處偏僻地方?
她毫無頭緒,遂一五一十答:“晚輩不知。”
玄陽長老忽然冷哼一聲,如狼似豹的雙眼一瞇,射出讓人膽寒的精光:“你不知,老夫倒有個猜測。”
朱英一愣,這話中語氣,似乎不是長輩詢問晚輩看法的口吻,反倒像是……質問。隨即反應過來什么,背后冷汗直流,唰地浸濕了衣衫。
玄陽懷疑他們與魔修勾結!
朱英不明白這些活了幾百年的大能修士腦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她們朱家隱居深山,從來避世不出,只在附近百姓有難時才離島驅邪,還分文不取。
朱家和魔修勾結,害得自己家旁邊尸橫遍野、怨氣沖天,自己也身陷囹圄,他們圖什么呢?
圍觀者之中反應快的,也立刻換上一副呆滯的表情,瞅瞅這個,瞅瞅那個,不敢吱聲。
唯有座中那三人仍面不改色,昭靈還是笑瞇瞇的,一手搭在扶手上,用指甲蓋輕輕敲著檀木椅,看好戲一樣,青虛長老同樣神態自若,仿佛他們早知有此一場。
嚴越的神情倒是同樣沒有變化,不過那多半是因為他沒聽懂。
朱英用舌尖死死抵著上顎,強壓下自己驚得發顫的心肝,拼命將被嚇飛了的魂生生扯了回來。
她咽下了涌到喉頭的百千辯解,只啞著嗓子問了一句:“長老此言……是為何?”
玄陽瞇著眼將她仔細打量許久,最后才在眾人的屏息等待中沉聲回答:“你長得,不像漢人。”
此言一出,別說是朱英,就連旁邊看熱鬧的人都驚得瞪大了眼。
玄陽長老的意思,朱家私通魔修的證據,竟然是朱家大小姐長得像苗人與漢人的混血!
即便說出此話的人是以剛正不阿聞名的玄陽長老,恐怕也擋不住人問,這算哪門子的證據?若是發明“莫須有”一詞的人在場,恐怕要拍案叫絕了!
于是不等朱英反駁,圍觀者先騷動起來,可那畢竟是玄陽長老,即便他說的話再離奇,旁人也只敢竊竊私語,唯獨嚴越這個渾身上下好似只有一根筋的棒槌,敢立馬出言不遜。
“玄陽長老這是何意?即便長相與苗人有幾分相似,恐怕也不能作為與魔教勾結之證據。”
玄陽張了張嘴正要回答,卻被昭靈搶了先。
只見她笑嘻嘻地拍拍手,聲音清脆如銀鈴:“好咯好咯,玄陽大哥講話不揀要緊的,我來講。”
“細伢兒,你方才講,你碎裂的經脈被鬼王煞氣維持,經脈里頭還裝著靈氣,是不咯?”
朱英點頭:“是。”
“聽起來很罕見吧,”昭靈一手撐在下巴上,很苦惱地晃晃腦袋:“啊喲,可遠不止是罕見。”
“我、玄陽大哥和青虛長老早在你還沒醒時就探查過你的經脈了,那些連接你經脈的煞氣不是一般般的煞氣,那是鬼王的本源煞氣呀,換成個其他人,就算是我,別說連接了,漏進經脈里一點點都是劇毒的。”
“可你非但沒被它毒死,居然還在慢慢地、慢慢地吸收它修復自己的身體,這不叫罕見,這叫嚇人哩!”
昭靈忽然直起脖子,怕朱英不知道似的,睜大了美目問她:“細伢兒,你知道只有邪祟和魔修,才能吸收煞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