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早已布好的無數暗陣靈氣流轉,泛著淺金色的熒光,像一張層層交疊的大網。
可司馬徹身上奔涌的煞氣卻也不好降服,黑霧仿佛有靈性,野獸一樣撲向地下的暗陣,帶著你死我活的氣勢撕咬在一起,法陣中循環往復的靈氣脈絡不時便會被毀得只余一絲殘余,心驚肉跳地吊著,再驚險地被回流的靈氣填上。
靈氣與煞氣戰得不相上下,朱英卻壓根沒看,這些精純到近乎有形的氣中蘊含著遠不是她這尚未筑基的小嘍啰能碰的力量,不管是靈是煞她都避之不及,只管抓起宋渡雪往外沒命地狂奔,生怕波及自己。
幸好不管司馬徹再怎么失控,都沒對二人動手,她才能逃得如此無后顧之憂。
不,豈止沒動手,那些黑霧似乎并不全受司馬徹控制,霧氣中隱隱顯露出扭曲的人臉,不時從四面八方朝他們包圍而來,卻又迅速被煞氣撲殺在半路,“噗”的一聲,就像捏爆一團肉蟲一樣。
意識到司馬徹不僅沒有殺心,反而還在保護她們離開,朱英頓時松了口氣,兩人逃出數里外,朱英覺得此處已足夠安全,便將宋渡雪丟到房檐:“司馬將軍和蔣相是什么關系?”
宋渡雪好不容易才爬起來,臉色鐵青,忍無可忍一樣,但見到朱英滿臉血污,好不狼狽,又立馬沒了脾氣,從多寶鐲里摸出一朵流光溢彩的金瓣蓮花苞,隨著花瓣緩緩展開,仿佛撐起了一方小小的保護罩,將遠方的纏斗隔絕在外,護住里面兩人不受侵擾。
“這朵花完全開放前,可以支撐一刻鐘。”宋渡雪將蓮花苞塞到朱英懷里,又抬眼看她,欲言又止:“你的臉……”
朱英接過金蓮,渾不在意地抬手,用袖子蹭去方才被震出的鼻血:“好,我沒事,皮外傷。”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懂了對方的意思:不跑了,就留在這里靜觀其變。
平日沒有半分默契,這種看熱鬧不要命的時候倒相當心有靈犀,也不失為一種另類的臭味相投。
等到她淌了一路的鼻血慢慢止住,宋渡雪才接起方才的話頭:“什么關系?你不知道?”
朱英疑惑:“我應該知道?”
“……司馬將軍曾是蔣家的義子,更小的時候,是蔣相的書童。”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越過朱英的肩頭望向黑霧涌動的深處,那個史書中三言兩語便寫盡的人。
“蔣家是當時凡間最龐大的世家大族之一,司馬將軍的父親就是蔣家的家仆,據說是蔣相極力向自己父親舉薦,蔣家才把司馬徹收為義子。他初入軍隊就是千戶,也是因為蔣家義子這層身份。”
這個朱英倒是知道,司馬徹從軍戍邊不久,便提議只龜縮而不還擊并非良策,率領自己的小隊數次出城突襲胡人流寇,軍功赫赫。
當時乾德帝的親爹建隆帝尚未駕崩,建隆帝頗有遠見地看到了眾多世族盤根錯節、危及皇權的風險,明里暗里提拔了不少沒有靠山的新秀,想將他們化為己用對抗世族,司馬徹也是其中之一。
但朱英卻并不知道司馬徹曾是蔣家義子,如果加上這層干系再看,司馬徹后來一路跟打了雞血似的高歌猛擊,五年官至天策大將軍,成為建隆帝給自己兒子養的最好用的一把利器,就有些意味深長了。
“他……”
宋渡雪收回目光:“是,他相當于背叛了蔣家。”
“建隆皇帝給自己兒子磨了把好刀,他那兒子卻是個沒用的慫包,在位期間各家世族越發猖獗、禍亂朝綱不說,還差點亡了國。”
講起這些舊事時,宋渡雪好似換了個人,不再是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紈绔公子了,他神情既平靜又冷淡,還有些說不出的悲憫,好像心中果真裝了史書里成千上百頁的悲歡離合似的。
“足足兩月零二十五天才派軍支援,哪里是因為什么糧草不足、什么兵馬萎靡,那些人就是想讓司馬徹死。”
三言兩語間,可窺其中波云詭譎。朱英聽得心驚肉跳,良久才遲疑道:“那……蔣相是什么態度?”
宋渡雪的指尖無意識地敲了敲懷里抱著的夙心琴。
“當時龜縮在金陵的朝臣們就此事吵了個天翻地覆,世族權臣們皆主張按兵不動、養精蓄銳,而許多由布衣升上來、身后并無勢力的官員紛紛冒死進諫,主張立刻派兵支援。這些人雖有報國之心,但乾德皇帝手中并無實權,反倒讓那些沆瀣一氣的世族得以借機除掉許多不聽話的人。”
他臉上露出個似怒似笑的表情,尖酸地諷刺道:“胡人在邊疆屠殺漢人,漢人自己也在家屠殺漢人,倒是志同道合。”
“至于蔣相,他自始至終沒有行動,由著那些人拖了兩月零二十五天。”
拖到司馬徹的尸體都在關外與萬千英烈一起埋進雜草里尋找不出、拖到他的魂魄都被外族魔教煉成了惡鬼,才去確認他的確已經死得透透的,再也不會爬起來礙事。
“所以,”朱英皺起眉頭,有些難以置信:“他們是仇人?”
蔣瑜能流芳百年,靠的可不是長得俊。
此人為相十余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上面還是乾德帝那個廢物,卻在朝中廣栽良材,大刀闊斧地修整了諸多沉疴頑疾,活活把被天災和兵亂折騰得奄奄一息的大梁國救了回來。
這樣的兩位英雄豪杰,怎會是仇敵關系?
更何況看司馬徹聽聞夙心琴音的模樣,也不像是回憶起宿仇的態度。
“有人這么認為。也有人考究了二人的書信,認為他們私下是聯手互利的盟友,只不過最后分道揚鑣了。這個問題,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宋渡雪中肯地評價道,朱英卻覺得這不是他的心里話。
不知為何,她覺得宋渡雪的看法才是最可信的。
遂脫口問道:“那你呢?”
宋渡雪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沒想到這冷冰冰的少女修士會問出這種問題。
他思忖良久,才鄭重地說:“我認為,他們是知己。”
“為何?”
宋渡雪順了順氣,正準備給他這文盲未婚妻講講歷史,眼里卻驀地倒映出一抹金光。
他臉色一變,一把抓住朱英的手腕往前一拽:“小心!”
——當然沒拽動。
習武之人下盤穩固,他要是隨便一爪子都能扯動朱英,那她這十多年的劍術就算白練了。
不過他話出口時,朱英亦有所察覺,果斷地往前撲倒下去,堪堪避過了危險。
那是一道指甲蓋大小的靈刃碎片,薄如蟬翼,削斷朱英的一縷長發后宛若一道流光,秫地消失了。
與此同時,她手中那朵方才開放的金蓮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枯萎凋謝。
結界破了。
楊凈玄等四位祭酒已經盡數趕來,環環相扣的暗陣一層接一層的浮現,司馬徹腳下被一圈若有若無的鎖鏈纏繞,動彈不得,便就站在法陣中央與他們正面對抗,一時間空中靈氣與煞氣混戰不休,方圓五里之內全被夷為了廢墟。
周遭逸散的煞氣似乎是由被司馬徹吞噬的怨靈所化,金蓮構成的結界破碎后,不少流竄的怨靈被朱英這塊肥肉吸引,很快將二人團團圍住。
宋渡雪眼看著那黑霧中浮現上百張若隱若現的人臉,倒吸一口涼氣。
朱英神色一凜,拔出法劍,擺了個嚴陣以待的起手式,用腳尖踢了踢身后的宋渡雪:“它們是沖我來的,你……”
一回頭,發現宋渡雪居然分毫不動,想起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公子離了她未必能活,遂改口:“算了,你別離開我身邊。”
宋渡雪沒好氣地嗤了一聲:“得了吧大小姐,就你這點境界,沒準能護我們得個全尸。”
怨魂沒有實體,不是光靠蠻力就能打散的,最重要的是修為。
朱英實在想不通他怎么還有臉諷刺別人,腳尖一頓,轉了個向就準備把這個礙事的家伙踹開,手心卻被塞進了塊硬物——是一塊透亮的赤玉。
“這是三清長老所煉之物,你試試能不能從里面吸出靈氣。”
金玉木石等先天溫潤之物的確可以注入靈氣,卻都是只進不出,能儲備的靈氣量也很小,比不上身為造化之靈的人類,能夠通過體內陰陽相生的奇經八脈容納足以崩山裂地的浩瀚靈氣,所以仙家法寶雖然珍貴,卻只有修士可用。
朱英雖不解,卻還是依言照做,結果大吃一驚。
這塊小小的玉符里竟然儲存著足有筑基……不,足有開光境界的無主靈氣。
不止如此,如此龐大的靈氣并非凝滯不動,反而正平緩地順著玉里符文流動。
玉中銘文復雜至極,字與字之間彼此聯結,每個字都參與了至少幾十條靈氣流動的脈絡,共同引出了萬萬條不同的靈氣溝渠。
銘文陣如此龐大,以至于朱英多看一眼便覺頭暈眼花,卻非但沒有混雜糾纏、互相沖撞,反而各個井井有條,彼此掣肘,彼此幫扶,生生不息,即便有某處斷流或泛濫,也能很快被與其相連的回路幫扶,重新回到正軌,簡直像在活人的體內一樣。
這是什么東西!
朱英大駭,宋渡雪看她的臉色就知道可行,總算松了口氣:“幸好,天乙長老還算靠譜。”
事態緊急,朱英無法多問,她試探著從邊緣挑出一縷小脈吸走靈氣,面色立刻肉眼可見的紅潤了起來,好像醉酒了一般,那符文陣卻完全不受影響,絲毫沒有承受不住的意思,迅速填上了這一脈的空缺。
苦于沒有道心之故,朱英修為始終停滯不前,才致體內靈力稀薄,就好像幼童手持利器,劍再好也沒有力氣揮舞,此時手握一枚大金庫,打架都有了不少底氣,身形一閃,已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