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個仙門世家聽聞鬼王降世的消息,從四方急匆匆趕來,想著不管此鬼王脾氣如何,搶先來認識一番總沒錯,卻沒想到跋涉千里,竟連那鬼王的影子都沒看著半分,就被一個小女孩給斬了。
不僅如此,三清和瀛洲這兩大仙門相安無事許多年,如今甫一公開碰面,居然隱隱有較量之意,不管是在對那女孩的處置上,還是在排查此事幕后的魔教上。
他們兩家針鋒相對,姑射袖手旁觀,昆侖來的那后生除了劍使得好外別無所長,整天奔走在外鎮殺邪祟,對這些瑣事不管不問,讓各家來人被夾在中間,里外不好做人。
三清山的玄陽長老雖篤定朱家與魔教勾連,將朱家人都當嫌犯似的一一審了數遍,但朱家身正不怕影斜,任憑怎么查都找不出貓膩,反而讓旁觀者私下嚼了不少舌根。
倒不是他們相信朱家有多正派,只是這一戶鄉野小道門實在寒磣,連祭酒都才筑基,術法也不會幾個,放到稍微大點的宗門里,連內門弟子都混的比這好,說他們跟魔教勾結,也要看魔教看不看得上他們呢!
到如今,鳴玉島被里里外外翻了個遍,奉縣之事也上報了朝廷,連后知后覺圍來的邪祟都被他們順手除了個干凈,倒是給朱瀚省事。
眼看再也翻不出什么浪來,昭靈率先帶著一干貌美如花的仙子們翩翩而去,各個小門派也逐一散了,唯有三清與瀛洲的人還在島上僵持。
自從奉縣回來,朱菀便被她爹一直關著,足足關了數十日。她自己也看出島上并不安寧,沒有溜出來惹事生非,乖乖留在房里蹲了數十日,直到今天。
昨夜她聽父母對話,知道島上那些人終于要走,風波已經平息,登時一天也坐不住,找了個空檔就偷偷跑了出來。
一溜出門,便直直奔往自在堂——朱英的遭遇,朱淵早已告訴她,橫遭此禍,不知道她的英姐姐會傷心成什么樣呢!
朱英朱菀這對姐妹,想來也是奇妙。朱英堅韌不拔、吃苦耐勞,像話本子里十全十美的大英雄,唯有死心眼這一個不能算缺點的缺點。朱菀卻恰好與她互補,此女古靈精怪、好逸惡勞,唯有心大這一個不能算優點的優點。
她火急火燎地一路小跑到自在堂,大門都還沒望見,先被人攔了下來:“這里不能進。”
朱菀莫名其妙:“為什么?”
那人見她不過一個凡人丫頭,懶得與她廢話:“說了不能進,就是不能進。”
朱菀頓時火冒三丈:“里面是我姐!”
攔路之人眼皮都沒抬,趕蒼蠅似地揮著手趕她走:“是你親娘又如何?快滾快滾。”
嘿!朱菀長這么大,還沒受過這氣,一爪子將那人的手打下來,雙手叉腰欲與他理論。
“我去找我姐,你憑什么管?就算要管,也得先說出個理由來!”
看她這架子,好像真把自己當回事似的!
小女孩打一下的力道,對修士來說壓根連提都不值得一提,可朱菀這大嗓門一出,頓時吸引了四周各家修士的注意力,那些目光瞬間讓這男子覺得手背受的那一巴掌火辣辣得疼。
雖比不得四大仙門,他卻也拜入了個不小的門派,走到哪里不被人恭恭敬敬稱一聲仙君?區區凡人而已,竟敢對他動手動腳!
男子大怒,顧不得考慮跟一個十四歲女孩計較是否有失體面,手上已捏出了個訣。
就在此時,一道瘦弱的青衣身影上前一步,攔在了朱菀身前。
瀟湘恭恭敬敬地與男子行了個禮:“小女見過道長。菀姐姐一向脾氣急躁,不知禮數,若是無意沖撞了道長,小女在此替她賠禮了,請道長莫要與她計較。”
她一登臺,不論是動作還是言語都給足了男人面子,那人手上動作一頓,訕訕撤了。
“不過她僅是為了探望姐姐,應當沒有存壞心,道長若有什么考量,講出來也無妨,免得她仍固執己見。”
能有什么考量?總不能說其實沒什么考量,只是因為看所有人都盯朱英盯得很緊,所以自己也不能丟了份吧。
男人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又打算用那套蠻橫的辦法趕人,瀟湘卻搶他一步,朝不遠處一位頭戴蓮花冠的男子行了個禮:“鄭師兄。”
男子沒想到她還記得自己,略微詫異后頷首:“瀟湘姑娘。”
瀟湘摸出一個白玉佩:“鄭師兄,公子今日不慎將他貼身的玉佩忘在房中了,這玉佩他喜歡得緊,日日不離身,我擔心他著急,便來送與他,可否請師兄通融一次。”
鄭師兄略一思索,覺得不算什么大事,點點頭:“去吧。”
瀟湘又轉回來,話中客氣不減:“道長能否也通融通融?”
男人萬萬沒想到,這么不起眼的一個小姑娘,竟然認識三清山的人。三清山的人都同意了,他還哪敢不通融?頓時一聲也不敢多吭地讓了路,任由瀟湘牽著朱菀大搖大擺走過去。
朱菀大受震撼,好半晌才小跑著追上前面大步流星的瀟湘,瞪大眼睛沖她擠眉弄眼,好像在說:“真有你的!”
瀟湘從鼻子里輕輕噴出一聲“哼”,翻了個驕傲的白眼,全然沒有她方才同修士對話的禮數,欺軟怕硬的惡劣性格一覽無余。
推開院門,一身干練黑衣的朱英正在院中揮汗如雨地練劍,一點不像靈臺被毀的廢人。
朱英全神貫注,只聽得院門打開,還以為又是嚴越,手上動作不停,招呼道:“嚴兄稍等片刻。”
朱英的事,瀟湘也有所耳聞,見宋渡雪整天往這跑,她還以為朱英已經到了悲痛欲絕、尋死覓活的地步,全沒想到居然這么生龍活虎。
她大吃一驚,瞪大眼扭頭去看朱菀,目光里寫滿驚異:這真是你姐?
那個不讓她學天絕劍就活活把劍砍碎的朱英?
沒想到一回頭,朱菀竟哭了。
這從來心比天大的小妮子癟著嘴,一雙柳葉眼下亮晶晶地掛著兩顆金豆,眼眶紅紅的。
瀟湘又吃一驚,嘴都合不上了。
她跟朱菀冤家對頭四個月,被她氣哭數次,卻一次都沒能成功氣哭她,幾乎要放棄了,卻沒想到今日居然在這里得以一見。
“你哭什么啊?”她又驚又奇,簡直覺得匪夷所思。
朱菀扁扁嘴:“我不知道啊。”
她真不知道。
如果看到朱英萬念俱灰,她一定會難受,會想方設法讓她姐看開點,但現在朱英真看開了,一身生機勃勃,好像經脈碎、靈臺毀對她來說,都不算個事,可她竟然更心疼了。
朱菀抬起手臂在臉上胡亂兩抹,蹭掉眼淚,打起精神,大喊一聲:“姐!”拔腿狂奔了過去。
朱英沒料到來人竟然是許久不見的朱菀,手中劍招一頓,驚喜地轉身:“哎!”
正好接住飛撲而來的女孩。
沒了靈氣,朱英的力氣沒有從前那么強,被她撲得連退幾步,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你最近是不是又吃重了,撞得我肋骨疼。快下來,我身上都是汗!”
“我不!”朱菀一邊用手臂死死圈著朱英的脖子不撒手,一邊埋頭在她肩上蹭來蹭去:“都怪我爹,一直不讓我出門,能不胖嗎!”
宋渡雪也聞聲放下紙筆,從房內走出,一見瀟湘便蹙起了眉頭:“瀟湘?你來干什么?”
雖然宋渡雪的確多次叮囑瀟湘不要露面,但她分明是為了救朱菀才現身,現在別人姐妹兩人在旁抱作一團,看起來感情好極了,他卻上來第一句就是責問的話。
瀟湘心中委屈得要命,暗自生氣,心想就只準你日日找別人,不準我來找你么?卻居然一個字不辯解,只是拿出玉佩,故作冷靜道:“大公子,我來給您送玉佩。”
宋渡雪其實根本沒什么愛不釋手的玉佩,但他立刻會意,上前幾步接過:“原來是我忘記了,多謝你。”
瀟湘便垂下視線,雙手絞著衣擺,再不接話。
朱英分明沒什么大礙,他卻整天待在這里不回去,還騙自己說朱英沒人照顧,需要他呢!
宋渡雪不知道她竟能想到這一層去,只覺得瀟湘貿然現身太過任性,不能慣著,也不開口哄她。
同一個小院,一頭談笑風生、如膠似漆,一頭沉默不語、貌合神離,可謂是冰火兩重天。
“姐,那你以后就不修道啦?”
“嗯。”
朱菀歪了歪頭:“那怎么還要練劍?”
朱英的指尖撫過銀劍的劍鞘:“不修道也可以練劍,以后道不修了,劍還要練。”
朱菀傻傻地眨巴眨巴眼睛,沒想明白個中道理:“啊?”
“劍與道不同,劍……”朱英正組織著語言準備給她好好解釋一番,卻忽然想起了嚴越的一番話。
嚴越曾在一次與她切磋后,若有所思道:“奇怪,真奇怪……”
朱英問:“什么奇怪?”
嚴越道:“要悟劍意,與人之心境關系極深。千秋劍的劍意是寒,昆侖劍臺便位于山頂,終年風饕雪虐,冰封不化。但天絕劍的劍意卻是雷,蜀中氣候溫和,一年都不見得有二十天能見著雷,怎么練天絕劍?”
一語點醒夢中人。
朱英在鳴玉島上練了十一年劍,把天絕劍的一招一式都爛熟于心,但崩山的劍意卻不是在這十一年的埋頭苦練中悟出的。
她心中轟然一聲,猛地想通了什么,驟然扭頭,遠遠沖宋渡雪喊:“宋渡雪,你走的時候,帶上我一起行不行?”
宋渡雪莫名其妙:“什么?”
朱英一雙大眼睛神采飛揚,閃著躍躍欲試的光彩:“你說世上不成仙之人,有圣、有奸、有俠、有賊、有王、有寇,我都沒見過,想去看看!”
去看看你口中的圣人、奸人、俠客、賊子、王侯、草寇都是些什么人,看看外面的煙花樓閣、終南余雪、海天一線、山河錦繡,都是些什么景象。
“帶我一起走,行不行!”
“帶我走”三個字,正好合上宋渡雪數日前在天心堂放出的那句狂言:“我來帶她走”。
仿佛一句遲到許多天的回答。
宋渡雪怔怔良久,才突然笑出了聲,不知道這句話哪里好笑,他卻眉飛色舞,連肩膀都在抖,放開了嗓子喊回去:“好啊!”
讓一旁的瀟湘直看得呆了。
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宋渡雪看朱英的眼神竟變成了如今這樣。
好像在看什么極喜歡、極欣賞、極愛不釋手的東西,別說是什么人,就算是許多書畫真跡、名琴片羽,都沒見他露出過這樣的神色。
那雙桃花眼亮得出奇,里面根本容不下第二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