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永寧廿年。
三清山脈界域內,巽風林。靈氣充沛的森林枝繁葉茂,參天古木高達百尺,樹冠遮天蔽日,正是仲春之始,萬物生發,哪怕日薄西山,紅霞籠罩下也是一片生機勃勃的好景象。
忽地一陣枝搖葉動,驚飛了林梢一群倦鳥,原是密林深處有一伙人,正腳不沾地地拼命逃竄。
“天地無極,萬法無礙,破障!”
伴隨著一道厲喝,破障符自一青年手中飛出,“轟”一聲于半空爆炸,從漫天青紫色的毒霧中炸開了一條通道,男子身形一閃,一馬當先沖了出去:“快走!”
誰知他才躥出去兩步,身上青色的道袍卻“嗤啦”一聲撕裂了,數根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銀絲不知何時纏上了他的袍袖,沾染之處的衣料如同被腐蝕一般,迅速變得破破爛爛。
“巽風敕令,風刃!”緊隨其后的女修反應極快地捏了個手訣,指尖一動,毒霧中便凝出幾道薄如蟬翼的疾風,三兩下切斷了男子身上的銀絲。
男子卻猛地捂住了口鼻,絕望大喊:“瑤瑤師妹,用什么不好用風刃,你想毒死我嗎?!”
被稱作瑤瑤的女修毫不留情地從他身邊閃過,只留下余音裊裊:“誰叫馬師兄非要省那點丹藥錢,早買顆三品解毒丹不就毒不死了?”
馬應舉還欲說什么,又有三人飛速掠過,斷后的女修是個面容沉穩的中年人,經過時掌心在他額上輕輕一拍,一道護體符就打了上去:“別拌嘴了,趕緊走,那畜生追上來了?!?/p>
馬應舉不敢怠慢,捂著口鼻追上她們:“秀蓮姐的符能擋住這毒么?”
“四階靈獸,差不多就是金丹,應當夠了,”李瑤瑤道:“再說這里就秀蓮姐一個金丹,沒用也沒轍。”
她剛說完風涼話,卻突然面色一變,拂袖朝右打去,幾乎是同一刻,渾濁的毒霧中倏地刺出兩根長矛似的足尖,雖被她打得偏了一偏,卻沒有退,反而順勢轉向,直取被簇擁在隊伍中央的圓滾滾小胖墩,電光火石間,眾人皆反應不及!
“鏘!”
危急關頭,跟在小胖墩身后那名女子身形陡然一閃,一道黑影劃過,竟生生架住了這一擊,幾人定睛一看,她手里的“武器”居然是用來挖靈草的藥叉!
藏身于毒霧的巨蛛一擊沒能得手,并不戀戰,迅速收回長足,又消失不見了。眾人這才回過神來,董秀蓮當機立斷:“不行,毒霧會隱藏它的氣息,小霍,儲物袋給我,小馬,瑤瑤,你們和小霍先走!”
幾人各自應了一聲,一個荷包大小的錦囊隔空拋來,被她一把抓住,又扭頭對那始終沉默的女子道:“你有自保之力,同我一起,可以么?”
與模樣不起眼的董秀蓮不同,那女子身材高挑,看著約摸二十出頭,雖同樣身著樸素的青色道服,容貌卻艷麗非常,哪怕不施粉黛,也當得起一句眉目驚鴻,丟進人堆里一眼就能找出來,聞言沒說什么,爽快地點了點頭。
二人在密密麻麻的蛛網中左突右閃,仿佛被追得昏了頭,好幾次與那追獵她們的巨蛛擦肩而過,眼看就要慌不擇路地逃進蛛網深處,董秀蓮指間卻忽然出現一張威風凜凜的黑符,大喝一聲:“焚天!”
黑符引爆的業火不僅灼傷了巨蛛,還燒毀了它大半個巢穴,巨蛛頓時仰天尖嘯,震得每一根極細的蛛絲都劇烈地顫抖起來,倆人再不敢多留,齊齊調頭,只管一個勁地悶頭往外跑。
這拆家蕩產的一擊似乎徹底惹怒了巨蛛,它不再藏匿行跡,從毒霧中現身,通體漆黑,身體足有一頭熊那么大,口中不斷噴吐著毒霧,腹部背面蒼白的花紋仿佛構成了一張微笑的人臉,超過三丈的長足閃爍著惡毒的鋒芒,交錯奔行間幾乎快出了殘影,只用短短幾息便追上了兩人。
巨蛛高高地抬起前足,正待刺出,卻忽然察覺到什么似的,動作猶疑了一瞬。
董秀蓮將手中錦囊朝一個方向使勁一丟,自己則飛快地往另一頭退去,跟在她身后的女子也立刻調轉身形,一個目標頓時分成了三個目標,巨蛛仿佛沒想好先追哪個,踟躕地頓了頓。
“小霍,就是現在!”
伴隨她一聲令下,藏在林中的三人霎時顯形,五人各自壓住一個方位:“五行縛靈陣,開!”
掩藏在枯枝敗葉下的一道法陣頃刻浮現,巨蛛尖叫一聲,整個身子都被壓得往下陷了幾分,口中一陣獠牙亂戳,毒霧狂噴,卻并未徹底伏誅,數只黑瞳直勾勾地盯著眾人,利足狂蹬間,竟然強行往陣外挪動了兩尺。
幾人見狀,紛紛加重了手上勁力,卻仍于事無補,名為為霍思齊的小胖子憋得滿臉通紅,喊道:“它的位置不對!剛才差了一點,沒完全踩進陣心處,再這么下去要被它掙脫了!”
李瑤瑤咬著牙道:“怎么回事,難道它發覺是陷阱了?可我們分明掩藏了氣息,四階靈獸的靈智有這么高么?”
仿佛是為了回答她的問題,那巨蛛額前陡然睜開了第五對眼睛,與前面四對純黑的圓眼不同,那眼珠黑白分明,甚至還轉了一圈——居然是雙人眼!
馬應舉大驚失色:“不好,這家伙修出類人之形了,不是靈獸!是妖獸!”
董秀蓮也吃了一驚,心道難怪這么不好對付,妖獸因為修煉人形,比靈獸開靈智要快得多,當即大喝一聲:“妖獸食人,絕不能放它離開,變陣!”
他們四人相識多年,十分默契,手訣整齊劃一好似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剩下那名至今未曾開過口的女子,愣了一愣,才慢半拍地學著幾人的模樣變幻手訣,卻還是出了差錯:引靈手訣精密靈巧,皆需要長年累月的練習,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她那手指跟剛安上似的,笨拙極了,一不小心就引錯了靈氣,陣法頓時破了個口子。
巨蛛哪能放過此等良機,血盆大口豁然張開,噴射出一支利箭似的毒液,女子不得不側身閃避,毒液濺到樹上,“滋啦”腐蝕出了一個坑,趁眾人措手不及,它蹬著八條長足如一道黑風從法陣裂隙刮出,一眨眼就躥沒影了。
場面一度十分安靜。
“就、就跑了?”馬應舉沒反應過來似的,愣愣地問:“不追嗎?”
董秀蓮嘆了口氣,頹然地放下手:“這地方是它的老巢,它最熟悉地形,怎么追?更何況縛靈陣已破,即便真能追上,我也沒有正面擊殺四階妖獸的把握,算了?!?/p>
那冷艷女子眨眨眼,知道自己闖了禍,總算破天荒地開了口,訕訕道歉:“對不起,是我疏于練習,拖了大家后腿?!?/p>
董秀蓮擺了擺手,大度地說:“朱師妹不必自責,你本來才入學宮修習沒多久,手訣用的不熟練也是自然,怪我太大意了?!?/p>
這名啞巴了一路的女子正是已經長大成人的朱英。
倒不是故作矜傲不理人,只是她也想省那點丹藥錢,三品解毒丹太貴,她糾結了老半天,還是買了二品的,比起三品藥效要差許多,不能吃一顆頂一天,得時時在舌尖含著,才說不了話。
“這也怪不得秀蓮姐,”馬應舉認命地長嘆一聲,手伸進袍袖里整理著帶出來的符咒:“誰能想到那在靈樞榜上掛了大半年的四階靈獸竟然是妖獸?三清山脈鐘靈毓秀,往年可沒見過幾只妖獸,唉,自打四年前的第一道天裂開始,古怪事越來越多了,我看這是要變天啊?!?/p>
李瑤瑤沒有陪他杞人憂天的閑情,不甘心地望著巨蛛逃跑的方向:“我們這幾月來費盡功夫,搭進去那么多符咒丹藥,就為了抓這只人面蛛,就這么算了?秀蓮姐,你不是還需要拿它的內丹洗練法器么?問道仙會眼看就要到了,你可是外門僅有的幾個金丹,若能在仙會上被內門長老看中——”
“瑤瑤,”董秀蓮沉下臉色,警告似的打斷她,“問道仙會名為問道,不要本末倒置了?!?/p>
李瑤瑤被訓了兩句,卻也沒有怨言,只是皺了皺鼻子,小聲嘟囔:“想入內門怎么了,雖然都叫弟子,內外門的差別可大了。不說丹藥法寶,內門弟子都有親傳師父指點,修行起來一日千里,不像我們,只能在學宮聽大雜燴,要不然外門怎么修為最高也只到金丹呢?!?/p>
霍思齊聽得愁眉苦臉,本來就看不到脖子與下巴的分界,現下更是連五官也跟著皺成一團了,打圓場道:“董師姐不要動氣,瑤瑤說的也有幾分在理,不過話雖這么說,妖獸比靈獸危險得多,光憑咱們幾個,確實心里沒底,還是算了吧?!?/p>
“呃……也不一定。”
朱英撓了撓臉頰,中氣不足地小聲插話。
四道視線齊刷刷地掃過來。
“它的卵囊不是還在這么,”朱英指了指方才拋進陣中當誘餌的儲物袋,“既然它這么聰明,說不定會意識到我們其實敵不過它,反而又送上門來呢?”
“哈哈哈,朱師妹說話真有趣,”馬應舉干巴巴地笑了兩聲,視線天上地下亂飄,不敢直視這個漂亮得灼人眼球的大姑娘:“我們都敵不過了,怎么叫它送上門來?”
董秀蓮卻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起來,當初是朱師妹獨自找到我,說想與我們一同獵這只人面蛛的,正巧五行縛靈陣還差一人,我便叫朱師妹來壓陣了。莫非師妹還有其他的法子?”
朱英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學藝不精,符法都生疏得很,還以為臨時抱佛腳也行,的確是我自以為是了。如果用我的法子,還得請師兄師姐們配合,幫我把它引出來,行嗎?”
幾人各自猶豫地對視一眼,半晌沉默后,還是董秀蓮先開口問:“配合自然行,只不過你們四人都僅有開光修為,若是出了岔子,我不一定能護得住,為取材搭上性命就不劃算了。朱師妹,你有幾成把握?”
朱英這回不敢再夸口了,思忖片刻,往下說了個保守的數字:“大約七八成?!?/p>
“如果有七成,那的確值得冒險,”李瑤瑤說,又懷疑地打量著朱英:“你確定有七成?提醒你一句,妖獸狡猾得很,實力也比靈獸強橫,不會到時候又來一句‘是我自以為是了’吧?”
朱英連忙正色道:“師姐放心,此事我可以保證?!?/p>
董秀蓮權衡良久,終究還是放不下那顆四階內丹,一咬牙下定決心:“好,既然如此,我們便配合朱師妹試一試?!?/p>
*
皓月當空,清輝如洗,密林之中萬籟俱寂,寒露一絲絲加重,在初春的新芽上凝出層晶瑩。
馬應舉抱緊了雙臂,哆哆嗦嗦地說:“嘶,好冷啊,怎么感覺比前幾個晚上冷了不少?”
“可能是今夜刮了凱風,北面坎水淵的寒氣滲過來了,”霍思齊安慰道:“再忍耐一會,還有三個時辰就天亮了?!?/p>
坎水淵的寒氣學宮弟子的低階法衣根本擋不住,馬應舉欲哭無淚:“完了,我根本沒準備御寒的東西,手都凍僵了,畫不出符了。”
李瑤瑤也凍得臉色發青,用力地踩斷了腳下的樹枝,抱怨道:“還不是因為有個生手,如果不是她,早該收工了,也不至于大半夜還在林子里喝風。秀蓮姐,霍師兄一人也不是壓不住兩處陣腳,你干嘛非要帶上她?一個才入門幾年的新生,在山腳挖點靈草差不多了,蹭上我們這趟,還得分她四階材料,哼,倒讓她撿了個大便宜。”
董秀蓮說:“我看她一個小姑娘,身上也沒有厲害法寶,又很需要材料的樣子,不知道背后有什么隱情,怪可憐的。小馬,不要偷懶,坎水淵的寒氣侵體不是鬧著玩的,運氣多走幾個小周天,別真凍僵了?!?/p>
“可憐?”李瑤瑤沒好氣地反問,“師姐在學宮快兩百年了,見過年紀這么小的開光嗎?還有那一手稀碎的手訣,我瞧指不定是哪個仙門世家的大小姐,拿天材地寶灌夠了修為,送進三清來鍍金呢?!?/p>
馬應舉覺得她說得有些過分了,干咳一聲,幫朱英說了句話:“瑤瑤師妹,咱們和朱師妹也不過幾面之緣,并不知道她什么,閑談莫論人非啊。”
“呵呵,小馬倒是個正人君子,以前怎么沒見你這么忠言直諫過?”
“秀蓮姐,我……”
董秀蓮把師弟打趣成了個悶葫蘆,又隨和地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假若真如瑤瑤所說,朱師妹是哪家的大小姐,不是更得帶上她了么?”
李瑤瑤一怔。
她忽然想起董秀蓮曾說,求道是一個人的事,求仙是一群人的事,求道之事靠不了別人,求仙之事也不能只靠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