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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三尺莫問

六十四.喜相逢(4)

三清宮位于上清峰中,為宋氏族人的居所,殿內瓊樓玉宇,曲榭蘭亭,云階月地,銀漢星橋,閬苑有仙葩爭妍,瑤池有錦鯉相戲,家仆侍女往來皆輕聲細語,言笑晏晏,說是天上仙宮也不為過了。

眼下的仙宮某院中,有四人正共處一室。

一人模樣清瘦,眼角眉心已有淺淺的皺紋,身披厚實的大氅,斜倚在羅漢床上,手執一卷古書默讀,似乎身子骨不大好,時不時掩口輕咳兩聲。

另外三人的年紀看上去則要小得多,約摸十七八歲,稚氣仍未脫盡,眉目卻已長開了,各自坐在自己的課桌后。

一名少女云鬟低綰,面容秀氣,打扮得也素凈,只在腕上套了個玉鐲,時而蹙眉沉吟,時而舉筆寫些什么,十分專注。另一名少女卻簪珠戴花,手腕上都用細絲帶系了花結,托著腮半晌一動不動,仿佛也學得目不轉睛,直到她腦袋忽地往前一啄,又猛地抬起來——此人已經快睡著了。

而那少年戴著一條纏枝牡丹的抹額,金絲發冠,絳霄錦袍,極盡華貴,卻并不叫人覺得艷俗,只因一雙艷壓群芳的眼睛,仿佛雨霽天晴,虹霓垂落,種種瑰麗之物與之相比,也都被襯得跌落凡間。

他一手握筆,一手撐在頰側,圣賢書雖放在眼前,卻好像根本沒讀進去,筆尖心不在焉地走走停停,空色的眼珠時不時轉向窗口,神思早已不知游離到了幾霄云外。

中年男子忽然放下書卷,溫聲道:“大公子方才遠行歸來沒幾日,怎么又神游八極,眼空四海了,可是家中待不慣?”

宋渡雪被抓了個正著,尷尬地收回視線:“學生知錯了。”

瀟湘提起毛筆在硯臺中蘸了蘸,溫溫柔柔地開口,卻不是幫腔,反而含蓄地譏諷道:“呵呵,停云靄靄,時雨濛濛么。”

只差一點睡著的朱菀被他們幾句話吵醒,打著呵欠揉了揉眼睛:“啊?什么意思?”

瀟湘邊寫字邊丟給她個白眼:“你少睡兩覺就能聽懂了。”

四年前幾人無故失蹤時,瀟湘人在鳴玉島上,差點沒把紫陽湖哭漲潮,幾位長老帶回失去意識的宋渡雪時她驚呆了,好像天在面前塌了下來,本來有滿腔的怨恨遷怒于朱菀,卻聽她說她們是為了找她才去闖那么危險的地方,又驚呆了一回,然后就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把手邊能抓到的一切東西往朱菀身上砸,把朱菀攆得繞柱逃竄,哭完后三天沒理人,從此脫胎換骨。

若說從前她是宋渡雪的小尾巴,如今便誰的尾巴都不當了,罵起人來六親不認,上至宋渡雪下至朱菀,就連能把四階妖獸片成片的朱英也不例外,但凡惹了她不高興,通通會被引經據典地陰陽怪氣一番,胸中沒點文墨還聽不懂她在罵什么,當之無愧的翰林女俠。

宋渡雪本還欲辯解兩句,一抬頭就看見關先生哂笑不語的表情,頓時啞巴了,干咳一聲,放下胳膊坐端正,欲蓋彌彰地捧起書。

他那點演技也就夠騙騙外人,關之洲看著他長大,豈能不知他是真用心還是裝用心,含笑往門外瞧了一眼,搖了搖頭:“眾里尋她千百度啊,朱小姐,門外等了許久了,進來吧。”

其實憑朱英的修為,完全可以讓這一屋子凡人都無知無覺地溜進來,不過藏頭露尾的太沒禮貌,她并沒有隱藏形跡,只是在院內安靜地找了個角落調息,關之洲早就看見她了。

聽見他叫自己,朱英睜開眼睛,跳下樹梢恭敬地行了個禮:“關先生,不請自來,打擾您教課了。”

“不打擾,有心于學者自不為所擾,無心于學者亦不必再擾。”關之洲意味深長地說,又咳了兩聲,側目看向屋外,眼睛微微瞇起,仿佛被滿園春色晃花了眼:“韶華甚好,今日早點下課也無妨。”

他話音剛落,朱菀就歡呼一聲,把桌上紙筆往書箱里胡亂一塞,迫不及待地跑出了門:“英姐姐,你終于回來了,我都想你了!”

“想我想得在關先生的課上睡大覺?怎么,夢里有我?”朱英似笑非笑,輕輕后退了一步,分明看起來沒怎么動,卻退出了丈余遠,“不許撒嬌,虧我上次還在寄回家的信里夸你上進不少,原來又是哄我的。”

“誰說的,我可勤奮了,今天只是個例外,”朱菀連忙為自己正名:“春困,是因為春困,春天誰都會犯困的,春眠不覺曉,一覺睡不飽嘛!”

關之洲在屋里聽見了,也忍俊不禁:“這丫頭,這會兒倒是出口成章。”

朱英教訓似的敲了敲朱菀的腦門,拉著她進門賠罪:“小妹頑劣,給先生添麻煩了。”

關之洲擺了擺手,放下書卷,拉著大氅站起來:“朱小姐不必多禮,這會兒才從山下回來么?”

“嗯,幫洪霞洞的師姐獵丹材,地方有些偏,還出了點意外,故而多花了些時日。”說到這里,她又想起來什么,轉頭叮囑幾人道:“山中妖獸的蹤跡越發多了,你們下山也小心些,不要亂跑。”

宋渡雪沒等來人時坐立難安,好不容易把人等來了,卻立刻換了副嘴臉,跟方才心神不寧的模樣判若兩人,一點也不著急走,慢條斯理地翻著書道:“姐姐還是多操心自己吧,在座除了你,恐怕沒誰有事沒事就往深山老林里鉆。”

“我畢竟有自保之力,下山是為了鍛煉……”

“哦是么,我還當你是效仿前朝隱士遁入空山呢,一鉆進去就音訊全無,傳信也不回,你笏板被靈獸吃了?”

“……”

朱英就知道,她竟敢沒看見堂堂宋大公子的消息,如此不尊敬這位天上地下僅此一位的仙門大公子,簡直是無禮至極,必定得有一番興師問罪,乖乖認錯道:“怪我,都怪我太粗心,沒按時領受大公子的旨意,實在罪該萬死。大公子大人有大量,且放過我這一回,以后保證再不敢犯。”

宋渡雪聽完她這番早就打好的腹稿,眉梢高高地一揚,非但沒消氣,反倒看上去更生氣了,瞪著朱英欲言又止好半天,可憐好端端的一位仙家公子,愣是被氣成了個開水茶壺。

瀟湘瞟了眼他吃癟的模樣,以袖掩唇,心情很好地展眉笑起來。

朱英見她編的說辭竟然毫無效果,也納悶地看著宋渡雪,心想先反思再懺悔最后還提出了未來展望,如此有誠意有態度還有趣,連瀟湘都逗笑了,他怎么還不滿意?思來想去,只能是因為宋大公子自小被人捧著,口頭的漂亮話早就聽膩了,光說不管用,必須得做出行動。

嘖,還真不好哄。

宋渡雪徒然絞盡腦汁半晌,發覺他拿此女流氓毫無辦法,恨恨地一咬牙,扭頭不理人了。瀟湘總算擱下筆,將作好的文章交給關之洲,回到課桌旁收拾東西,問朱英道:“難得回來一次,要不要把朱慕也叫回來,一起吃午飯?”

因為朱英和朱慕常去學宮聽課,兩座山峰間來回跑太麻煩,兩人都有自己的寢舍,平日不住在三清宮,若沒有其他事,十天半月才回來一趟。

“我已傳了信,就是不知道他看沒看見,”朱英道:“這小子神出鬼沒的,我都很少碰見,這個時辰還沒回信,估計又是在天祿齋里看書看得忘乎所以,算了,不用管他,若他來了再添雙筷子就是。”

瀟湘點點頭,將書本課業分類擺好,摞得整整齊齊,與朱菀的垃圾堆形成了鮮明對比:“你們稍等一等,我先把關先生送回房去,朱菀,你過來幫忙抱暖爐。”

關之洲就是當年護送瀟湘逃出來的人,三清決定收留瀟湘后反正已經有了一個罪臣,再貼一個也不算什么大事,關之洲便一并留了下來,這十幾年間都藏身于三清宮中,做瀟湘與宋渡雪的老師。雖說是老師,但他于瀟湘而言既是恩人,也像父親,還是共飲一碗血仇的罪人,她如今本事見長,對誰都能刻薄兩句,唯獨關先生永遠除外。

目睹三人離開后,朱英問:“關先生身體如此虛弱,真叫人擔心,他的病完全沒法治好么?”

宋渡雪動作頓了頓:“他當年以凡人之軀硬上登仙階,傷了本源,除非引氣入體重塑根骨,否則都治不好。”

那自然更無可能,眾所周知,執念深重之人修不了正道,修了也容易走火入魔,更何況關之洲雖然十三年與世隔絕,不曾踏出過三清宮一步,卻從未對仙道展露出分毫的興趣,他心中恐怕沒有一刻放下過千里之外的金陵朝堂,如今仍留在三清,也只是因為瀟湘尚未成人而已。

朱英自顧自琢磨半晌,末了重重地嘆口氣:“若是所有丹藥都能讓凡人服用就好了。”

上品丹藥雖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卻因為材料乃是世間極品的天材地寶,只有修士的體軀能承受得住,給凡人吃了反而是毒藥,死得比活得還快。

“上品丹藥在修士間都一粒難求,誰會拿去給凡人吃。凡人朝生暮死,命沒了就沒了,哪能有丹藥貴重?”

這話雖說的也是事實,卻不像宋渡雪平日的語氣,朱英疑惑地扭頭,發現宋渡雪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戳在旁邊,一副氣還沒消,嘴里說不出好話的模樣。

朱英哭笑不得,差點忘了,這還有個鬧別扭的。

“大公子這話就說得不對了,人命豈能拿修不修道來區分貴賤?”

宋渡雪聽見朱英這準備給他上一課的架勢,渾身的反骨都支棱起來了,正待出言不遜,卻聽她一本正經道:“明明還有比修為更重要的,叫做出身啊!”

“……?”

“比方說,我家中有位前輩道號谷湛子,雖修為已達到開光后期,但若是他渡金丹劫時有個什么閃失,砸鍋賣鐵也只能買二品丹藥吊口氣,但是大公子您就不一樣了,您雖還是凡人,可若是哪天您忽然頭疼腦熱,別說丹藥,整個三清山的修士圍著你轉,什么大乘掌門,化神長老,元嬰家主——”

宋渡雪被這套亂拳打死老師傅徹底打懵了,連氣都忘了繼續賭,投降道:“停停停,你到底……”

“——當然,還有我。”

朱英轉過頭道,眼前的少年已經不是四年前任她揉搓的小不點了,不知是何時偷吃的靈丹妙藥,總之等朱英反應過來時,這小子站直以后居然已經比她還高出三寸,看他時都得微微仰起頭。

她望著宋渡雪笑了一笑:“雖然不能與大乘化神相提并論,但只要大公子需要,朱英一定隨叫隨到,聽憑吩咐。如何,這樣大公子可還滿意?”

宋渡雪撇了撇嘴,倨傲地別過臉去:“哼,誰稀罕。”話雖如此,唇角卻肉眼可見地放松了,甚至微微地翹了起來:“要讓你聽憑吩咐,除非我是天絕劍法修成人形。”

大公子說話一針見血,朱英無法反駁,便只好換個話題:“此番遠游羅浮山,有什么收獲嗎?”

宋渡雪似乎不愿意多談,蹙起眉頭:“沒什么,還是那幾句老生常談,翻來覆去地念,連點新意都沒有,我都快聽煩了。”

朱英早有預料,“嗯”了一聲:“不急,時間還長,慢慢找。”

宋渡雪沒接話,片刻過去,又道:“不過他們山頂有一眼湯泉,泉底天然生長著一種安神的靈草,泉與草相伴相生,十分神奇,里面的水格外舒服。”

“怎么舒服?”

“很適合睡覺。”

朱英點點頭,頂著一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美人臉道:“熱湯加靈草而已,不稀奇,三清山也有。我睡過,也很舒服,足足睡了四十九天。就是抱樸長老恐怕不太舒服。”

宋渡雪先是怔了一怔,隨后才反應過來她在開玩笑。若這個笑話本身有五分好笑,朱英講笑話時波瀾不驚的語氣就讓好笑程度翻了一番,變得十分好笑,饒是矜持如宋大公子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說起睡覺,這個給你。”

朱英從儲物袋中取出那顆讓她六天的勞動成果化為烏有的蜃珠,放進宋渡雪手中:“被朱雀火燒過的蜃珠,里面的精氣不夠再制造幻境,但還能幫人睡個好覺。”

宋渡雪受寵若驚,拿著那顆如夢似幻的珠子左看右看,遲疑地問:“你……專門為我買的?”

朱英摸了摸鼻子,轉開視線:“其他人也用不上,菀兒已經睡得夠好,不必再好了。”

“……”

宋渡雪心中一時有些五味雜陳,不知道是得了禮物的驚喜更多,還是居然被拿去和朱菀做比較,而且似乎還比輸了的詭異挫敗感更多。

他尚未收拾好心情,身前人卻猝不及防地湊了過來,連忙抬眼,就見朱英若有所思地舉起手,在自己頭頂比了比,又在他頭頂比了比,又在自己頭頂比了比,最后惆悵地嘆了口氣:“本還覺得沒過去多久,才三個月而已,你怎么好像又長高了?”

毛在水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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