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鶴被押上刑場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不想死。
蜀南孟春,桃花初綻。雨水打在綠瓦累成的屋檐上,落下串串晶瑩的瓊瑤。
沈鶴望著連綿不斷的春雨,惆悵地搖了搖頭:“阿姐你瞧,天上的神仙又在看話本子了。”
沈齡頭也不回地打著麻將,不耐煩地啐了一口:“狗老天一天到晚下個沒完,老娘的茶葉都要發霉了!”
青城坐落在錦官以北,一面繞水,三面環山,盛產竹筍與蜀茶。翠竹被柴刀砍下,剝成一條條細細的絲。男女老少坐在自家門檻上,將竹條編成簸箕,鋪上一層柔軟的新茶。
茶葉隨日光一同發酵,晾成干癟癟的一簇,倒入干燥牛車里。趕牛人踩著月光,穿過太白鳥道,踏過劍門難行,到達沈鶴夢寐已久的長安。
蜀地孩童大多沒去過都城,卻喜歡玩長安傳來的游戲。
十五歲的沈齡問:“長安城里有什么?”
流鼻涕的小豆子答道:“有豆花!”
王嬸家二丫答:“有...有蛐蛐籠。”
沈齡又問:“沈鶴,你說長安有啥?”
七歲的沈鶴一臉正經:“有幺雞。”
沈齡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小兔崽子。再偷看王嬸打麻將,老娘就剝了你的皮!”
沈鶴不知挨了多少腳,終于放棄成為青城麻將一霸這個偉大的夢想。
但沈齡卻踢出了樂趣,出腳又快又穩,上可踢雜技茶碗,下可踹門口大黃。最終她索性關了世代傳下的茶坊,重新開了間武館,兼麻將館。
茶館關門那日,沈鶴悲痛萬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吶!開了二十年的茶館,就被你沈齡一拍大腿關了,叫我如何面對列祖列宗!我還怎么掙錢去長安?!”
沈齡冷笑:“你可以出家。”
沈鶴嘴唇猛顫,指著她氣憤地說道:你你你!我...我要去衙門擊鼓鳴冤!告你獨裁專制!”
沈齡將茶杯往桌上一撂,朝二樓朗聲喊道:“老韓——別打了,沈鶴有案子找你。”
樓上傳來一聲怒罵:“去他娘的案子!八條!”
十三歲的沈鶴第一次體會到官場的陰暗,府衙老爺都能被麻將收買,這世道還有什么公平可言。
他抬眼望去,沈齡的影子又黑了幾分,與夜色融在一起,像極了說書人嘴里的山賊。
沈鶴用袖子抹了把鼻涕,從鞋墊下掏出幾枚沒被“山賊”發現的銅板,悲傷地闖進王嬸家的酒樓。
少年把銅板往桌上一拍,悲壯得如同話本里的大俠:“來一壺濁酒!”
王嬸見怪不怪:“又和你姐吵架了?哦對了,你那張桌子我還沒擦。”
沈鶴猛的把手臂一抬,果然右手袖子上沾滿膩膩的油污,氣得他悲憤地換了一張桌子:“王槿蘭,你就是這么服務客官的?!今日我心情不爽,別逼我說出好話來!”
王槿蘭冷哼道:“好話?啥好話?王摩詰的山,吳道子的神,都是好畫!跟你明說罷,就你那幾塊銅板,只配蹲在外面喝。要不是看在你姐的面上,我早把你蹬出去了!”
沈鶴有骨氣,梗著脖子叫嚷道:“我才不要她的面子!”
王槿蘭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盤:“那就滾蛋。”
青城夜里露水重,青石壘成的臺階積了一層薄薄的月光。沈鶴上月坐了半個時辰,拉了一晚上的肚子。他不敢再坐,只蹲在酒樓西窗下,等著那碗好似永遠也等不到的酒。
但酒終于還是來了。
王家二丫提著燈籠,小心翼翼地邁過淺水洼,呼喊著他的名字。
沈鶴在涼夜里蹲了半晌,少年意氣被晚風削得只剩少年,喝酒消愁的念頭也散去大半。但畢竟錢已經花出去,就沒有白花的理,于是他低低應了一聲。
王二丫在他身邊蹲下,手里燈籠晃個不停:“沈鶴,你蹲在這里干嘛?”
沈鶴道:“你娘嫌我窮,不讓我進去。”
王二丫笑了:“你別怪我娘,她昨兒才輸了你姐姐二兩銀子,這會正不安逸呢。喏,你要的酒。”
粗瓷碗盛著半碗淺綠,上面漂浮著一層柳絮似的細白。沈鶴脖子一扭,沒好氣地接過:“你又拿假酒哄我,這分明是醪糟。”
王二丫抿著嘴:“你先嘗嘗罷。”
沈鶴嘟囔著灌下一口,與以往甜絲絲的味道不同,這碗里的東西又酸又澀,臨了舌頭尖還有些苦。少年臉頰發熱,卻不肯認錯,咕嘟咕嘟悶完了整碗酒。
王二丫捧著臉問:“如何?是醪糟還是酒?”
沈鶴擦擦嘴,露出的皮膚一陣滾燙。王二丫的眼睛好似灶下的火星,只要與她對視,便會從耳朵直接燒到眉毛。
他錯開少女的視線,依舊嘴硬:“是醪糟。”
王二丫笑得眉眼彎彎:“沈鶴,你個騙子。”
沈鶴去酒樓一醉解千愁的事,很快傳進了沈齡耳朵里。
才剛過午時,沈家武館門口便立著一尊面色陰沉的閻王。閻王一手杵著掃帚,一手提著裙擺,小豆子不小心掃去一眼,嚇得哇哇大哭:“娘——孩兒不孝,白日撞見了母夜叉,只怕要折壽三年,不能給您老送終了!”
沈齡皺眉罵道:“哭哭哭,就知道哭!給老娘生意哭晦氣了。我且問你,知不知道沈鶴哪去了?”
小豆子哭哭啼啼地攤開手:“給我兩個銅板,我就告訴你。”
沈齡冷笑道:“怎么?給你的棺材錢?”
小豆子漲紅了臉,氣鼓鼓地瞪著她:“沈齡,你嘴真臭!怪不得他們都叫你夜叉星!”
沈齡一掃帚打過去:“那你還不滾,小心我現在就克死你。”
人人都怕沈齡,但小豆子不怕。
小豆子叫林觀墨,是東街私塾先生起的,說這孩子有靈氣,以后定是個大文豪。這話被他做豆腐的爹聽見了,高興得磨了三天的豆子。他家的驢以為自己工作沒了,大限將至,生生三天不敢吃飯。
俗話說得好,貧寒人家難養貴名。
林觀墨從小就身體不好,咳嗽能把肋骨咳斷。林家夫婦著急,一急起來又忘了吃飯。連帶著驢也沒飯吃。
時間一長,驢終于受不了接二連三的饑餓訓練,罵罵咧咧地掙脫繩子跑了。只可惜還沒跑出城門,就被一名老道拽了回來。
“公子雖命硬,但卻體弱之身。既如此,不如起個賤名壓一壓。貧道瞧你家以做豆腐為生,就叫做小豆子吧。”
名字一換,從此青城再無翩翩公子林觀墨,多了個愛流鼻涕的小豆子。
那道士還說,小豆子命硬,自然得找個厲害的媳婦。
放眼整個青城,最彪悍的莫過于沈齡。
于是小豆子揣上自己的壓歲錢,偷偷來找沈鶴商量:“我看上你姐了。”
沈鶴正躲在麻將桌下算牌。沈齡不讓他看,他就偷聽別人甩牌。
幾個月下來,他學會了記牌的好本領。凡是打過胡過的牌,他都能記在腦子里,還能算出哪家差的牌在哪家手里。
沈鶴盤腿而坐,氣沉丹田,口中念念有詞:“柳五差一張三萬,馬竹差一張二條,王槿蘭...嗯?哎呀,干嘛走六同啊!打得稀巴爛!”
王嬸一巴掌把他提溜起來:“嘀嘀咕咕的,擱桌下罵誰呢?!”
沈鶴死死閉著眼:“我可沒偷看你們打麻將嗷,不準去沈齡那告狀!”
王嬸斜眼瞄向小豆子:“喲,這里還有個同伙,你也是來咒我輸的?”
小豆子死命搖頭,從懷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帖子,雙手遞給她。
王嬸狐疑接過,打開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小字。依稀可見沈氏女郎幾個字,后面的墨漬糊成一團,看不清寫的什么東西。
王嬸贊賞道:“要不說你命硬呢,還敢咒沈齡,信不信她明兒就剝了你的皮。”
“不...不是...”
小豆子結結巴巴地辯解:“我...我是想找你幫我說親,我...我想娶沈家小姐...啊!好痛!”
小豆子話沒說完,沈鶴一拳頭打上他的鼻子。
少年氣得耳朵通紅:“我把你當朋友,你居然想當我姐夫!”
“姓林的我告訴你!只要我還活一日,你就休想進我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