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塊碎片被拾起,往往會照見更多散落在黑暗中的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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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尖落下,那句“不是沒說完,是沒被留下”像一個終審判決,無聲地印在紙頁邊緣。蘇晚握著筆,指節微微發白,維持著那個姿勢,很久沒有動。辦公室里只剩下電腦散熱風扇持續而單調的嗡鳴,空氣因此顯得格外凝滯,如同她此刻沉重的心緒。
最初的震驚過后,是一種更深、更冷的寒意,沿著脊椎無聲地蔓延。系統日志里那個冰冷的“自動截斷”和消失的三十四秒,像一把銹蝕的鑰匙,悄然開啟了某個她從未敢于觸碰的暗箱。一個念頭浮現,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11月18日的那通電話,真的是唯一遭遇如此“處理”的嗎?在那個系統草創、規則粗糲的年代,在效率被置于優先考量的背景下,有多少欲言不止的求助,因為不夠“標準”,不夠“清晰”,而被系統悄無聲息地標記、過濾,甚至,徹底清除?
這個猜想如同投入靜水的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不斷擴大,讓她無法安坐。僅僅確認一個案例的遺漏是不夠的。如果這是一個結構性的問題,一個被默認并內嵌于流程中的盲點,那么,被遺漏的、被裁斷的,可能遠不止一個聲音。她需要知道更多,需要更確鑿的證據。
她輕輕吸了口氣,迫使自己從那種近乎凍結的狀態中回過神。理性告訴她,現在需要的是行動,而非沉溺于情緒。她重新坐直,目光掃過屏幕,開始規劃下一步。她需要調取更多來自那個特定時期——2014年底,系統更新換代前后——的通話記錄,尤其是那些被系統打上“模糊”、“低效”、“異常中斷”標簽的案例。她需要一個更廣泛的樣本,來驗證那個讓她心頭發冷的猜想。
她拿起桌上的手機,撥通了技術科。這一次,她的聲音比之前更加沉穩,語速也控制得很好,聽起來完全是出于專業的工作需求:
“您好,技術科嗎?我是心理咨詢師蘇晚。我想……申請一個范圍更廣的數據調取。”她略作停頓,確保措辭精準,“我需要查詢2014年10月到12月期間,所有被早期系統自動標記為‘低置信度’、‘語義模糊’、‘結構不完整’或‘通話異常中斷’的熱線記錄。篩選條件是:最終評估狀態為‘未達轉報標準’或‘無需跟進’的案例。我需要這些案例的……盡可能詳細的處理日志,以及,如果還保存著的話,相關的音頻片段或特征記錄。”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顯然這個請求的范圍和深度都超出了常規。“蘇老師,這個量……非常大,而且都是老舊數據,很多可能不在常規庫里了,清理和調用會很麻煩。您能具體說明一下用途嗎?這個得報給主任審批。”
“我在協助心理側寫組跟進一個舊案,需要回溯分析當時特定類型來電的處理模式,評估是否存在普遍性的識別偏差。”蘇晚選擇了最穩妥的說法,模糊了個人動機。
“明白了……但這工作量會很大,結果不好說。我先請示一下領導。即便批準,從那些離線節點里整理、脫敏這些數據,也需要時間,可能一周,也可能更久。”
“好,我等。”蘇晚掛了電話,指尖觸碰到桌面,感到一絲涼意。她知道,這又將是一場等待。但在結果出來前,她不能只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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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留下的痕跡,有時比記憶更誠實,也更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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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技術科反饋的日子里,蘇晚幾乎把自己“泡”在了檔案室和內部的電子文檔庫里。她翻閱著所有能找到的,關于2014年前后熱線系統升級、算法迭代的技術文檔、項目報告、甚至零散的會議紀要。她像在沙中篩金,試圖從那些布滿專業術語和流程圖的故紙堆里,還原出系統處理“問題數據”的真實邏輯。
她找到了幾份關于“V2.0系統上線前數據準備”的報告,其中確實提到了“歷史數據清洗與標注”。報告強調了效率和新模型對結構化數據的需求,并提及對部分“低質量”、“非結構化”的歷史錄音進行了“預處理”,但具體細節語焉不詳。
就在她覺得線索快要中斷時,一個陌生的分機號打了進來。對方自稱姓李,是技術科負責數據管理的老員工,聲音帶著些許疲憊,但語氣直接。
“蘇老師,我是老李。您那個數據調閱申請,主任批了,但讓我先跟您溝通一下,確認需求。您要的那批東西,時間久,狀態亂,很多當年就判定‘價值不高’,放在角落里了。我們想弄清楚您到底要找什么,免得白費力氣,也別給您一堆沒用的。”
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這可能是一個關鍵的突破口。“李工,謝謝您。我主要想了解,在2014年系統迭代前后,對于那些被算法初步判定為‘無結構’或‘語義模糊’的語音片段,除了機器自動處理,當時是否存在……其他的人工處理環節?”
電話那頭沉默了足有五秒,然后傳來一聲近乎自嘲的輕笑。“……唉,蘇老師,您這可真是問到點子上了。有過。那時候模型笨得很,誤判率高,正常的對話也可能標成‘問題數據’。為了趕緊讓新系統跑起來,數據得‘干凈’。我們確實在新舊交替那陣子,搞過一次集中的‘數據標注和清洗’,時間特別緊。”
“人工清洗?”蘇晚重復著這個詞,感覺指尖發涼。
“差不多吧。”老李的聲音透著無奈,“主要是處理那些機器反復識別不了,但錄音本身又沒太大噪音的。當時從各處抽了些人手,有實習生,也有剛來的輔助崗。任務就是快點過一遍這些‘疑難雜癥’,判斷里面有沒有‘實質信息’。”
“判斷標準呢?”蘇晚追問,身體不自覺地前傾,“誰定義‘實質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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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沉重的裁決,不是拒絕,而是判定你‘不值得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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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準嗎……”老李似乎在努力回憶,“主要是看幾句話能不能聽明白想干啥,有沒有明確求助,情緒是不是特別激動那種……說實話,蘇老師,”他的聲音低了些:“當時時間就那么多,任務堆成山,標注的人經驗也不夠,培訓也就那么回事兒。很多時候,為了趕進度,判斷就看……說話利索不利索,意思清不清楚。那些聽著費勁、顛三倒四、半天說不到重點、老是停頓猶豫的……確實,很容易就被快點跳過了,直接標個‘無意義’或者‘低價值’。畢竟,每個人都有工作量壓著……”
老李后面的話,蘇晚已經有些聽不清了。她腦海里只剩下那句——“判斷就看……說話利不利索,意思清不清楚”。效率的壓力,經驗的匱乏,倉促的標準,最終指向了一個冰冷的結果:那些最需要被耐心傾聽、最需要被理解的、在語言邊緣掙扎的聲音,恰恰是被這個“人工清洗”環節,以“效率”和“質量”的名義,再次過濾、篩除。機器的初篩,加上人為的加速,悄無聲息地完成了對一部分求助的“最終裁決”。
老李還在解釋著當年的無奈,但蘇晚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一種巨大的、幾乎讓她無法呼吸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她終于徹底明白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錯誤在于11月18日那天,未能穿透那層“語義模糊”的表象。她為此自責,試圖通過追溯來尋求答案。
但現在,現實像一面光滑卻冰冷的鏡子,映照出她從未深思過的倒影:
她犯的錯誤,或許遠不止錯判了一通電話。
而是她自己,連同那個她曾服務、信任的系統,那個追求效率,強調標準的流程,那些被她奉為圭臬的專業判斷準則一起,從根源上就共享了那套冰冷的“篩選邏輯”。她默認了清晰等于有效,流暢等于價值,而那些破碎的、猶豫的、難以被快速歸類的聲音,則可以在追求整體效率時被視為“干擾”,被合理地判定為“低價值”。她當年在那份評估報告里寫下的“結構松散,邏輯不清”,不正是這種邏輯的體現嗎?她甚至可能在不知不覺中,用自己的“專業判斷”,為后續的“自動截斷”和“快速跳過”,提供了某種注腳。
她以為自己是橋梁,是濾網,用專業知識去篩選和傳遞。可在那一天,以及可能存在的更多案例中,她所遵循和依賴的“專業標準”本身,就可能是一道屏障。這道屏障,將那些最需要幫助卻無法清晰表達的人,擋在了門外,甚至連他們掙扎著發出的信號,都被判定為——“不值得保留”。
她不是一個偶然的失職者。在那個以效率和標準化為導向的系統里,她是那個規則鏈條上,自覺或不自覺的一環。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一陣難以言語的戰栗。她睜開眼,重新看向電腦屏幕上那些冰冷的術語——“模型清洗”、“無結構音段”、“非關鍵數據”、“自動截斷”——每一個詞,都像是一個無聲的標記,指向那些可能永遠沉寂的聲音。
而她,曾經是這場裁決的一部分。這個念頭,比之前的任何發現都讓她感到寒冷和沉重。她需要做的,不僅僅是找回那個女孩聲音的剩余部分,更是要面對這個系統,面對自己曾經默認并執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