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坦白,不會帶來輕松,只會讓兩人間的空氣變得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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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那句“刪掉過一個,明明聽見了的聲音”落下后,走廊里那本就稀薄的空氣仿佛被進一步抽離,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蘇晚站在原地,沒有動。沈聿的坦白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內心激起了遠比他之前質問更復雜的漣漪。震驚、困惑,甚至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謬感。眼前這個一貫以絕對理性和邏輯示人的男人,這個剛剛才精準地拋開她內心回避之處的人,竟然在此刻,也袒露了一道相似的裂痕?
她看著他,試圖從他那張依舊沒什么表情的臉上,找到一絲與那句話相匹配的情緒波動,但幾乎沒有。他只是平靜地站在那里,目光深沉,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自白,不過是隨口說出的一句天氣預報。
這種反差,讓蘇晚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是追問?是表示理解?還是……繼續專注于他之前對自己的指控?
大腦在短暫的宕機后,迅速選擇了后者。她的專業訓練和長期形成的自我保護機制讓她本能地回避了對方的脆弱,重新將焦點拉回到需要防御的陣地上。此刻去探究沈聿的過去,無異于將自己置于更被動的位置。她必須先回應那個針對“她”的判斷。
“我沒有試圖掩蓋什么。”蘇晚終于開口,聲音比她預想的要平穩一些,但仔細聽,能察覺到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刻意避開了沈聿剛剛的自爆,將話題強行拉回到之前的質問上,語氣帶著職業性的冷靜,甚至可以說是某種程度的……辯解。
她抬眼,迎上沈聿的目光,強調道:“我調閱那些記錄,是基于對現有案件信息模式的比對需要。任何可能影響判斷的變量,都應該納入考慮范圍,這是專業要求?!?/p>
她的話說得很標準,理由也無懈可擊,完美地將個人動機隱藏在了專業術語和流程合理性的外衣之下。
沈聿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他似乎完全沒在意蘇晚對自己剛剛那句坦白的忽略,目光依舊銳利地鎖定著她,像是在無聲地評估她這番辯解的每一個字,以及字里行間試圖隱藏的東西。
走廊的光線在他身后拉長,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一片冷靜的陰影中。他沒有立刻反駁,那份沉默本身,就構成了一種無聲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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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蓋是面向他人的行為,回避則是對內心的封鎖。后者更難被察覺,也更難被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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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等她說完,臉上依舊是那種平靜到幾乎漠然的表情。他沒有立刻反駁蘇晚那套聽起來無懈可擊的專業說辭,而是像在欣賞一件結構精巧、但材質脆弱的藝術品,目光中帶著審視,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
他微微偏了一下頭,像是在調整觀察的角度。
“你確實沒有在‘掩蓋’什么物證?!彼K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像一顆石子準確地投入蘇晚剛剛筑起的心理防線,激起細微卻清晰的震蕩,“那些記錄都還在,有些甚至是你主動翻出來的。從程序上看,你沒有隱匿信息的行為?!?/p>
蘇晚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沈聿這句看似認同的話,并沒有讓她感到絲毫輕松,反而讓她心頭那根緊繃的弦拉得更緊。她知道,這只是他剖析的前奏。
果然,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如錐:
“但你一直在回避?!?/p>
“回避你為什么要去查它們,回避你查到它們之后真正的情緒,更回避……承認你當年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以及那個角色給你帶來的影響,直到現在。”
沈聿的每一個字,都像經過精確計算,不偏不倚地擊中蘇晚內心最不愿被觸碰的地方。他沒有指責她的專業能力,也沒有質疑她的職業操守,他指出的,是她內心深處那場曠日持久的、與自我真相之間的拉鋸和閃躲。
蘇晚感覺自己的指尖有些發涼。她試圖開口說些什么,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時間竟發不出任何聲音。她一直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用專業的冷靜和疏離將那段過去包裹起來,埋藏在記憶的最深處,貼上“已處理”的標簽。卻沒想到,會被沈聿如此輕易地、如此不留情面地掀開。
她能感覺到對方的視線,像兩束冰冷的光,穿透了她所有的偽裝,讓她無所遁形。那種被徹底看穿的感覺,比任何直接的指責都更讓她感到狼狽和……恐慌。
她下意識地將手中的記錄本捏得更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本能地想反駁,想否認,想用更專業的術語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但那些話到了嘴邊,卻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因為她知道,沈聿說的,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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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的盡頭,是語義無法抵達的真實。而系統,往往只停留在語言的表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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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的沉默之后,蘇晚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沒有再試圖辯解或否認沈聿的判斷,那份被看穿的無力感,讓她放棄了表面的掙扎。但她也沒有完全繳械投降,而是將話題引向了一個更深、也更讓她感到無力的層面——一個她這幾天反復思考,卻始終找不到出口的困境。
“你說的,或許都對?!彼穆曇艉茌p,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但有時候,問題不僅僅在于個體是否回避,也在于……我們賴以判斷的‘標準’本身,是否存在盲區?!?/p>
她抬起頭,目光不再是純粹的防御,而是帶上了一種探究和困惑,像是真的在與沈聿探討一個懸而未決的難題:“我們依賴語義模型,依賴關鍵詞,依賴表達的清晰度和完整性來評估風險、判斷意圖。但如果求助者本身就處在一種無法清晰表達的狀態呢?如果他們的語言是破碎的,邏輯是混亂的,甚至充滿了猶豫和長時間的停頓呢?”
蘇晚想起了電話中老李的聲音,想起了那些被系統判定為“無意義”或“低價值”的聲音,想起了那消失的三十四秒。
“一套只為‘標準求助’設計的系統,一對習慣了聽取‘清晰表達’的耳朵,”她頓了頓,語氣中帶著一種近乎自嘲的悲哀,“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會遺漏那些真正溺水的人?因為他們連呼救的力氣,可能都只剩下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
“‘是否表達得清晰’,并不等同于‘是否想表達’,更不等同于‘是否存在真實的痛苦和危險’?!碧K晚慢慢地說著,像是在總結自己這幾天的思考,也像是在對沈聿,甚至是對她自己提出一個無解的質問,“我們都在追求效率,追求精準,但這種追求本身,會不會就構筑了一道屏障,將那些最需要被聽見的聲音,擋在了外面?”
沈聿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他的目光落在蘇晚身上,那目光復雜難明。他看到了她的痛苦,她的自省,她對系統性問題的敏銳洞察,但也同時看到了她……某種程度上,仍在用對系統的批判來稀釋或合理化自己曾經的“回避”。
她談論的是系統,是語義模型,是傾聽的困境——這些都對,都非常深刻。但她依然沒有正面回答,她自己當年,在那個具體的、擁有自由裁量權的情境下,為何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系統有系統的冰冷,但人心,也有人心的幽微。
沈聿的眼神沉了下去。他開始覺得,蘇晚的問題,或許已經超出了“職業判斷失誤”或者“創傷后應激回避”的范疇。當一個人有能力看清系統的荒謬,卻依然選擇在某種程度上與之“共謀”,或者在事后長久地不愿正視自己的那份“不清不楚”,這就不僅僅是技術層面的問題,也不僅僅是心理層面的應激。
那更像是一種……在關鍵時刻,對某種更基本原則的放棄或背離。
他沒有將這個判斷說出口。只是在蘇晚結束那段關于“屏障”的陳述后,他用一種近乎平鋪直敘的語氣,問了一個看似不相關,卻又直指核心的問題:
“所以,你認為,2014年那通電話,只是系統的問題?”
蘇晚被他這個問題問得一窒。她張了張口,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垂下了眼瞼。
走廊里的光線,不知何時似乎又黯淡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