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相似的嘆息在不同的時間留下相同的回聲,那便不再是孤立的低語,而是系統裂隙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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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追蹤那個“無效語音”片段來源的同時,蘇晚也一頭扎進了她申請調閱的那片浩瀚的數據海洋——那是她2014年至2015年初實習期間,經手處理的全部通話錄音、日志及評估記錄。
獲得訪問權限的過程比她想象中順利,沈聿的“默默批準”顯然掃清了潛在的障礙。但當她真正開始面對這些塵封的記錄時,那份決心帶來的踏實感很快就被另一種更復雜的情緒所取代——一種近乎考古學家面對龐大遺址時的敬畏與沉重。
她的指尖在微涼的鍵盤上移動,目光專注地投向屏幕。她沒有立刻進行大范圍的關鍵詞檢索,而是先調出了2014年11月17日和18日那兩天,她和陳彌分別處理過的那兩通與匿名女孩相關的通話記錄。這是她手中最確切的錨點。
她再次仔細聽了那段殘缺的、屬于她自己的11月18日的錄音,以及陳彌關于17日通話的文字描述。女孩的聲音,那種輕飄飄的、帶著猶豫和不確定感的語氣,以及對話中反復出現的“窗”、“等”、“聽”的意象,像細小的鉤子,在她記憶和直覺中搜尋著相似的痕跡。
以此為基準,蘇晚開始擴展搜索范圍,時間鎖定在2014年秋冬,目標是那些被標記為“內容不明”、“情緒平穩”或“低風險”的年輕女性匿名來電。
很快,第一條高度相似的記錄跳了出來。【2014.10.28|匿名|女聲,年輕|評估:情緒平穩,內容模糊,建議觀察】蘇晚點開附帶的系統關鍵詞提取:“窗”、“外面”、“黑”、“聽不見”。她的心猛地收緊了一下。
她繼續往下翻查。又一條。【2014.11.05|匿名|女聲,年輕|評估:無明確求助,低風險】關鍵詞:“等”、“他”、“門沒鎖”、“害怕”。
再一條。【2014.12.03|匿名|女聲,年輕|評估:一般情緒疏導,無需跟進】關鍵詞:“聲音”、“一直”、“她是不是知道”。
蘇晚的呼吸變得有些不穩。這些來自不同日期、不同匿名標記的通話,雖然具體內容各異,但那種壓抑的、圍繞著特定象征符號(窗、等待、被聽見與否、某個模糊的“他”或“她”)盤旋的傾訴模式,以及那種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外界反應的語氣,都與她記憶中匿名女孩的聲音,以及她剛剛聽過的那幾條記錄,形成了令人不安的呼應。
而最讓她感到脊背發涼的是,這些通話的最終系統評估,無一例外,都是那么的輕描淡寫,那么的……“安全”。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中升起:2014年的那個冬天,被系統和當時的接線員,包括她自己,所忽略的,可能遠不止一個匿名女孩。那可能是一個被系統性低估和錯判的求助者群體。
就在這時,她像是被什么提醒了一樣,手指一動,調出了幾天前自己找到的那條來自2024年的、同樣蹊蹺的通話中斷記錄。
【輸入名:李彤、性別:女|年齡:16|時間:2024年10月13日|狀態:中斷|備注:“她說想找一個……聽得懂的人。”】
蘇晚將這條記錄的關鍵信息,與屏幕上那些來自十年前的、散發著陳舊氣息的記錄并排放在一起。十六歲。女性。尋求“被聽懂”。通話中斷,無實質內容。而那些十年前的記錄,同樣是年輕女性,同樣在用模糊的語言尋求理解,同樣是……被系統以各種理由“中斷”了有效的傾聽和干預。
一種難以言喻的寒意,如同電流般竄過蘇晚的四肢百骸。十年。時間的鴻溝,系統的迭代,人員的更替……難道,那個隱藏在冰冷程序背后的、對特定聲音選擇性失聰的幽靈,從未真正離去?它只是換了一副面孔,依然在用相似的模式,制造著新的沉默?
蘇晚盯著屏幕,久久無法言語。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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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一條河流為何總在同一個地方泛濫,就必須勘探它古老的河床,以及最初被設定的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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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坐在電腦前,指尖在冰涼的鍵盤上懸停。屏幕上,十年前的絕望與十年后的中斷,以一種驚人相似的模式并陳,像一根無形的絞索,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必須知道,十年前的系統,為何會對那一類特定的求助信號——那些來自年輕女性的、充滿模糊意象和猶豫停頓的呼救——表現出如此一致的“失聰”。這僅僅是當年技術的局限,還是背后另有原因?
沒有絲毫猶豫,她拿起了桌上的電話,再次撥通了技術科,直接要求轉接熟悉早期V2.0熱線系統的負責人。這一次,電話那頭接線員在確認了她的身份和大致事由后,依舊將線路轉給了老李。
“李工,”蘇晚略去了所有不必要的寒暄,聲音冷靜但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緊迫,“我正在復盤一批2014年底V2.0系統處理的匿名女性來電記錄。我發現一個現象:當通話中反復出現‘窗戶’這類象征性意象,并伴隨大量猶豫和沉默時,系統評估結果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低風險。我想向您確認,這種對‘窗口語義’的識別偏差,在當年V2.0系統上線初期,是否是一個已知的技術難點或特定的處理傾向?”
電話那頭的老李,聲音明顯比上一次沈聿詢問時多了一分凝重,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回憶某些不愿輕易觸碰的往事。
“蘇老師……您問的這個問題,非常具體啊。”老李的語氣有些干澀,“是的,您說的‘窗口語義’,還有類似的、涉及到年輕女性用象征性或非直接方式表達困境的情況,當年V2.0系統在處理時,識別準確率確實一直不高,可以說是一個‘老大難’問題。”
“主要原因,”他頓了頓,繼續解釋道,“一方面是當時的訓練語料庫在覆蓋這類非典型求助模式上存在嚴重不足;另一方面,‘窗’這類詞語在多數情況下是中性的環境描述,系統很難在缺乏明確負面詞匯輔助的情況下,準確賦予它高危的情感權重,尤其當它出現在那些語氣看似平緩、情緒內斂的表達中時。這個問題,技術組內部是有過記錄,也進行過多次討論,并且……也向上級部門正式反映過。”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追問:“既然是已知問題,并且反映過,那后續的處理是?”
老李在那頭似乎苦笑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蘇老師,您是懂行的。任何系統升級,都有它的核心指標和資源分配的優先級。當年V2.0系統上線的首要任務,是確保對那些直接表達有即刻危險、可能傷害自身或他人意圖的通話,以及描述具體暴力行為等‘明確高危求助’的識別速度和響應效率。這方面的投入是最大的,也最容易出‘成績’。”
“至于您提到的這種‘邊緣案例’的識別優化,”老李的語氣充滿了無奈,“因為它技術難度大,優化周期長,投入產出比在當時看來不高,而且還有可能增加系統的‘誤報率’,影響到整體的‘處理效率’和‘評估準確率’這些關鍵績效數據……所以,它的優先級,就被排在了后面。”
“說得不客氣一點,”他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這個問題雖然被看見了,也被提出來了,但最終的結論是……‘待進一步觀察和研究’,或者‘列為低優先級持續優化項目’。基本上,就是……被擱置了。”
“已知……反映過……被擱置……”
這幾個冰冷的詞語,像一把把小錘,重重地敲在蘇晚的心上。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重量。
原來,那些被忽略的聲音,那些被錯判的風險,并非源于無人知曉的系統盲區,而是源于一個已知的、被討論過、卻最終因為種種“優先級”考量而被選擇性放棄的缺陷。
憤怒、悔恨、以及一種更深層次的冰冷絕望,瞬間攫住了蘇晚。那些在2014年,以及可能更早或更晚的時間里,一次次撥通熱線,用“窗”、“等待”和沉默來傳遞她們最后希望的女孩們,她們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不夠智能的算法,更是一個在“效率”與“生命”之間,做出了冰冷取舍的……決策體系。
而她,蘇晚,當年對此一無所知,卻又完美地成為了這個“忽略程序”最忠實的執行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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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已知的裂縫被允許存在十年,它就不再是意外,而是一種被默許的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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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話結束的忙音在耳邊消散后,蘇晚依舊維持著握著聽筒的姿勢,指尖因為無意識的用力而微微發白。老李最后那幾句話——“已知弱點”、“優先級……確實沒有那么靠前”、“先放下了”——像幾顆冰冷的石子,沉甸甸地墜入她心中最深的地方,激起的不是喧囂的浪花,而是無聲卻更為徹骨的寒意。
原來,那道讓她夜不能寐、讓無數相似聲音沉沒的系統裂縫,并非不為人知。它曾被發現,被討論,最終,卻因為種種“效率”與“成本”的考量,被選擇性地擱置,被默許存在了長達十年之久。
這個認知,比之前任何一次發現都更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那不是一種需要嘶吼和破壞的暴怒,而是一種在極致的失望和悲哀之后,凝結成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冰冷決心。
她想到了十年前的匿名女孩,想到了那個可能永遠無法被完整聽見的聲音。她也想到了去年,那個同樣在熱線記錄里留下“中斷”和“想找一個聽得懂的人”的李彤。十年光陰,系統的外殼或許幾經更迭,但那套對模糊、邊緣、非典型求助信號選擇性失聰的內在“程序”,似乎從未真正改變。
是誰,在當年,擁有權力去修復那個“已知弱點”,卻最終選擇了“先放下”?是誰,在后來的歲月里,又默許了這個“放下”的決定,讓相似的模式得以在不同的時間里,反復回響?這背后,是單純的技術瓶頸、資源匱乏,還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對某些聲音價值的漠視與制度性的傲慢?
蘇晚緩緩放下電話,胸腔中那股翻涌的情緒,像被極寒瞬間凍結,又像在無聲地積蓄著力量。她沒有立刻起身,也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面前攤開的筆記本上。
過了許久,她才深吸一口氣,那股氣流吸入肺中,帶著刺骨的涼意,卻也讓她紛亂的思緒變得異常清晰和銳利。
她拿起筆,在筆記本上那幾行關于“相似模式”的記錄下方,用一種近乎刻畫的力道,一字一頓地寫下了一個新的追問,像是在立下一個必須完成的誓言:
“決策者?2014年V2.0系統‘已知缺陷’擱置理由及負責人?”
簡短的一行字,卻指向了一個更龐大、更隱秘、也更危險的調查方向。她知道,這不再僅僅是技術層面的回溯,而是要觸及當年那些手握權力、做出關鍵“取舍”的人。
寫完,她合上筆帽,將筆記本和那幾張打印出來的記錄仔細收好。然后,她才緩緩站起身,眼神中所有的波瀾都已沉淀下來,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平靜,以及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拿起外套和包,離開了咨詢室。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異常沉穩,仿佛已經清晰地看見了自己下一步必須踏向何方。
窗外的天色,依舊是那種壓抑的灰白。但蘇晚知道,在她心里,有些東西,已經徹底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