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條看似無關的軌跡指向同一個障礙物時,需要審視的,是障礙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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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同一塊巨大的、浸透了濃墨的絨布,無聲無息地覆蓋了整座城市。蘇晚獨自驅車行駛在華燈初上的街道上,車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與車廂內壓抑的沉默形成了鮮明對比。剛剛與陳磊在“老樹咖啡館”那場信息量巨大且令人心悸的會面,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在她內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加速沉降”、“選擇性忽略”、“幽靈代碼”、“權力和恐懼澆筑的迷宮”……陳磊吐出的每一個冰冷的詞組,都像一把鋒利的刻刀,將她對熱線系統,乃至對整個信息技術保障體系的認知,雕刻出猙獰而殘酷的另一面。她一直以為,系統的“失聰”更多源于技術的局限和官僚的惰性,卻從未想過,這背后可能還隱藏著如此深層、如此主動的“程序性冷漠”,甚至……是為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預留的“后門”。
周啟明。這個名字,在陳磊的描述下,不再僅僅是一個在關鍵崗位上擁有信息審批權力的普通官員,更像是一個深諳系統運作邏輯,甚至可能參與了早期“規則”制定的核心人物。他不僅僅是信息的“守門人”,更可能是“沉默程序”的設計者、維護者,甚至……是那些“幽靈代碼”的操縱者。
蘇晚的指尖緊緊扣著方向盤,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攫住了她。如果陳磊所言非虛,那么她之前所有試圖從系統內部尋找真相的努力,都可能只是在周啟明精心設計的迷宮中兜圈子。她看到的每一份“歷史數據”,都可能經過了他的“過濾”或“修飾”。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一陣從頭到腳的冰冷。但隨之而來的,卻并非退縮或絕望,而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反而生出的、更加堅定的決心。匿名女孩那被截斷的呼救,李彤消失前破碎的留言,沈嘉言那句“不敢相信有人會聽”的絕望,以及林蕙被壓制和邊緣化的命運……這些沉默的聲音,在她腦海中交織回響,像一根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的良知,也點燃了她內心深處某種近乎執拗的使命感。
她不能讓這些聲音再次被“合理地”淹沒。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讓她的頭腦更加清醒。她知道,陳磊提供的信息,其重要性和危險性,都意味著她不能再獨自行動。她必須立刻將這一切告知沈聿。他們面對的,可能是一個遠比之前預想更為強大和隱秘的對手,一個能夠從信息層面操縱和掩蓋真相的“系統性幽靈”。只有聯手,才有可能在這座由權力和代碼共同構筑的迷宮中,找到一絲通往真相的微光。
她沒有絲毫猶豫,在下一個路口調轉了車頭,徑直駛向市局的方向。夜色中,她的眼神異常明亮,像兩簇在黑暗中燃燒的火焰,帶著不容動搖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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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直接的質問,往往不需要證據,只需要一句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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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辦公室的門,在蘇晚身后無聲地合攏。燈光依舊是那盞角度克制的桌面臺燈,將大部分空間都隱匿在恰到好處的陰影之中。蘇晚在他對面那張熟悉的黑色皮質訪客椅上坐下,將手中的包放在身側。她能感覺到沈聿的目光,平靜卻極具穿透力,像探照燈一般落在她的身上,審視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
“出什么事了?”沈聿率先開口,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敏銳。他從蘇晚進門時那份不同尋常的凝重和眉宇間難以掩飾的疲憊中,已經察覺到了某些重要的變故。
蘇晚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包里取出一個小巧的、經過加密處理的U盤,輕輕放在沈聿的辦公桌上。“這里面,是我剛剛從一個……非常特殊的渠道,獲得的一些關于熱線系統早期運作機制的……補充信息。”她刻意模糊了信息來源,但語氣中的鄭重,足以讓沈聿明白其分量。
沈聿的目光在那個U盤上停留了幾秒,然后緩緩抬起,看向蘇晚,眼神中帶著一絲探尋:“能讓你用‘非常特殊’來形容的渠道,并且選擇在這個時間點當面告知我,想必內容非同小可。”
蘇晚點了點頭,聲音因為刻意壓低而顯得有些沙啞:“是的。這些信息,可能需要我們重新評估之前對某些案件,以及……對某些人的判斷。”
接下來的近半個小時里,蘇晚將從陳磊處獲得的驚人內幕,有選擇地、盡可能客觀地轉述給了沈聿。她隱去了陳磊的個人信息和會面細節,只聚焦于那些關于系統“加速沉降”、“選擇性忽略”的隱性處理機制,以及可能依然潛藏在現行系統底層邏輯中的“幽靈代碼”和“技術后門”。她著重強調了這些機制和漏洞,可能為某些有目的性的信息篩選、數據修改甚至刪除,提供了便利。
沈聿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沒有什么明顯的表情變化,但蘇晚注意到,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從最初有節奏的輕敲,逐漸變成了靜止的、指節微微收緊的姿態。他深邃的眼眸中,也仿佛有暗流在無聲地涌動。
當蘇晚提及,這些潛藏的“后門”或“捷徑”,往往只有建造迷宮的人,或者那些有“特殊鑰匙”的人才能找到并使用它們時,沈聿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起來。
“周啟明。”他幾乎是在蘇晚話音落下的同時,便清晰地說出了這個名字,語氣中帶著一種冰冷的肯定。
蘇晚的心微微一震,既因為沈聿的敏銳,也因為他們之間這種無需多言的默契。“是的。”她低聲回應,“提供信息的人暗示,周啟明在當年系統的設計和后續維護中,扮演了遠比我們之前了解的更為核心的角色。他不僅可能知曉這些‘隱性機制’,甚至……可能參與了它們的構建,或者至少,是這些‘幽靈代碼’的默許者和潛在使用者。”
辦公室內的空氣,因為這個推斷而變得異常凝重。
沈聿靠在椅背上,沉默了許久。蘇晚帶來的信息,像一塊塊缺失的拼圖,恰好嵌入了他之前對周啟明和早期系統某些疑點的模糊認知之中。他想起自己曾調閱過一份關于系統上線初期性能評估的內部報告,其中一些關于“數據清洗效率”和“異常信號過濾閾值”的描述,在當時看來并無不妥,但結合蘇晚此刻提供的信息,那些冰冷的技術術語背后,似乎都指向了同一種被刻意掩蓋的“程序性失聰”。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沈聿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像從深淵中傳來,“那么,我們之前所有基于系統記錄的調查,其可靠性都將大打折扣。李彤的訪客登記、校園監控的‘失效’、沈嘉言家附近的加密通話……這一切,都可能是在周啟明的操縱下,呈現給我們看的‘假象’。”
“他不僅僅是信息的‘守門人’,”蘇晚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憤怒和寒意,“他更像是一個‘造夢師’,一個有能力根據自己的需要,去編織、修改甚至刪除‘現實’的……操盤手。”
“而精神衛生中心,”沈聿的目光轉向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聲音冷冽如冰,“如果李彤最后的IP指向那里,如果十年前的匿名女孩也可能因為被他‘定義’而被送往那里……那么,這個地方,就絕不僅僅是一個巧合的交匯點。它很可能,就是周啟明整個‘沉默程序’中,一個用于‘處理’和‘消解’那些‘不該被聽見的聲音’的……終端。”
這個推論,讓蘇晚感到一陣從頭到腳的戰栗。她仿佛看見一張由權力、技術和謊言編織而成的巨大網絡,正無聲無息地籠罩在這座城市的上空,而周啟明,就是那個站在蛛網中心的、冷漠的織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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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共識,是風暴來臨前,海面之下最洶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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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需要立刻改變策略。”沈聿的聲音打破了辦公室內的死寂,那份慣有的冷靜之下,此刻也帶上了一絲罕見的緊迫感。蘇晚帶來的信息,徹底顛覆了他對當前局勢的判斷,也讓他意識到,他們面對的敵人,遠比想象中更為狡猾和危險。
蘇晚點了點頭,眼神中充滿了凝重:“如果周啟明真的擁有修改系統數據的能力,并且可能已經察覺到我們的調查,那么,任何試圖從市局內部系統獲取直接證據的嘗試,都可能打草驚蛇,甚至被他反向利用。”
“沒錯。”沈聿的目光銳利如刀,“我們需要尋找獨立于他掌控之外的突破口。你那位‘特殊渠道’,他是否愿意提供更具體的、能夠直接指向系統漏洞或人為操縱的技術證據?或者,他是否知道其他可能了解內情,并且愿意開口的人?”
蘇晚的眉頭微微蹙起:“他的警告意味非常明顯,似乎并不想再過多卷入。而且,即便他愿意,他所掌握的也多是系統早期的信息,對于現行系統可能存在的‘幽靈代碼’,他未必完全了解。至于其他知情人……”她搖了搖頭,“恐怕很難。周啟明在信息技術保障處經營多年,早已根深蒂固。”
“那么,就從他最意想不到,也最難直接干預的地方入手。”沈聿的指尖在桌面上那份關于李彤行為軌跡的補充報告上重重一點,“精神衛生中心。李彤最后的活動軌跡指向那里,十年前的匿名女孩也可能與那里有關。這個地方,必然隱藏著周啟明不想讓我們知道的秘密。”
“但是,精神衛生中心的信息保密級別極高,而且周啟明對那里的信息系統,必然也有著嚴密的掌控。”蘇晚提出了現實的困境,“我們很難通過常規途徑進行調查。”
“所以,我們需要非常規的手段。”沈聿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我會嘗試利用側寫組的權限,從外圍對精神衛生中心近期的異常事件、人員流動,以及可能存在的、與周啟明相關的非正常接觸進行排查。同時,我也會設法聯系一些……嗯,在那個‘系統’之外,但又可能接觸到某些邊緣信息的‘朋友’。”
蘇晚明白,沈聿所說的“朋友”,必然是那些游走在規則邊緣,卻擁有特殊信息渠道的人。這無疑是一步險棋,但也可能是目前唯一能繞開周啟明正面封鎖的辦法。
“而你,”沈聿的目光轉向蘇晚,語氣變得異常嚴肅,“你在‘專項工作組’的身份,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為你提供了接近核心數據的機會;另一方面,你也完全暴露在周啟明的視野之內。你需要做的,不是去硬碰那些被他嚴密設防的‘禁區’,而是利用你的專業,去‘聽’那些他可能忽略,或者自認為已經‘處理’干凈的‘雜音’。”
“例如,你之前申請調閱的,關于你實習期間的全部通話記錄。”沈聿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光芒,“周啟明批準了,這本身就很說明問題。他可能認為那些陳舊的數據無關緊要,或者,他想看看你究竟想從里面找到什么。這恰恰是你的機會。如果能在那些看似‘安全’的歷史記錄中,找到當年‘加速沉降’或‘選擇性忽略’的具體案例,甚至發現某些與周啟明早期決策相關的、被忽略的細節,那將是對他最有力的反擊。”
蘇晚的心,因為沈聿這番話而重重地跳動了一下。她明白了沈聿的意圖。周啟明或許會防備她調查現行系統的漏洞,但對于那些被他認為是“已處理”的、十年前的“低價值數據”,他的警惕性可能會降低。而那些被忽略的聲音,恰恰可能隱藏著他當年操縱系統的最初痕跡。
“我明白。”蘇晚點了點頭,眼神堅定,“我會重新梳理那些歷史記錄,重點關注那些被異常標記或處理流程存在疑點的案例。同時,我也會留意周啟明在工作組中的一舉一動,尋找他可能露出的破綻。”
“記住,安全第一。”沈聿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周啟明這樣的人,一旦感覺到威脅,他的反擊可能會非常迅速和……不擇手段。我們現在是在與一個看不見的‘幽靈’賽跑,也是在與一個手握‘刪除鍵’的敵人博弈。”
蘇晚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夾雜著一絲沉甸甸的壓力。她知道,沈聿這番話,不僅僅是工作部署,更是一種……以他特有的方式表達的關心和提醒。
“我會小心的。”她輕聲回應。
辦公室內的空氣,因為這場信息量巨大且風險極高的對話,而顯得愈發凝重。窗外,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這座城市,只有遠處寫字樓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著冰冷而疏離的光芒。
蘇晚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包,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依舊坐在辦公桌后的沈聿。
“沈聿,”她的聲音比之前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真的找到了足以扳倒周啟明的證據,你認為,那些曾經被‘沉默’的聲音,真的有機會……重見天日嗎?”
這個問題,像一塊巨石,壓在她的心頭。她害怕,即使他們揭露了真相,那些逝去的、被辜負的,也可能永遠無法得到真正的告慰。
沈聿抬起頭,目光與蘇晚在空氣中交匯。他的眼神深邃而堅定,像兩顆在暗夜中燃燒的星辰。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聲音都能重見天日。”他一字一句地說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我知道,如果我們不去做,它們就一定會被永遠遺忘。而我們,蘇晚,我們選擇做那個……試圖讓它們被聽見的人。”
蘇晚的心,因為他這句話,而重重地跳動了一下。她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轉身拉開門,走進了外面那片深沉的夜色之中。
沈聿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然后緩緩將目光收回,落向了窗外那片被無數燈光點綴,卻依舊顯得冰冷而疏離的城市。
他知道,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而他們,都已身在其中,無路可退。他拿起桌上的內部通訊器,接通了一個加密線路:“小莊,啟動對市第一精神衛生中心周邊所有可用監控資源的……最高級別靜默監控。同時,幫我查一個人,周啟明,市局信息技術保障處主任,我需要他近三年所有的……非公開活動軌跡。”
放下電話,沈聿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寒芒。迷宮的坐標已經交疊,接下來,就是找到那條通往核心的、最隱秘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