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魔鬼站在審判席上,他所辯護的,往往不是自己的罪行,而是那套允許罪惡存在的規則。”
對陳景山的庭審,最終以“涉及多項技術機密與國家安全”為由,轉為了“不公開審理”。
這個決定,本身就是“規則”的一部分。它像一道無形的聲障,將外界洶涌的輿論與法庭內正在進行的一切,進行了物理層面的切割。
旁聽席上,蘇晚和沈聿的身份是“核心證人”,但他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更像是兩個被允許進入手術室,觀看一場精密解剖的局外人。檢方提交的證據鏈條,在辯方律師團隊逐條的、關于“程序合規性”和“證據來源有效性”的質詢下,顯得步履維艱。
被告席上,陳景山穿著一身合體的深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平靜地落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仿佛那里的木紋比這場審判更有趣。
輪到他為自己辯護時,他站了起來,語氣平穩,像是在做一次常規的項目總結報告。
“對于‘晨星計劃’的存在,我不否認。”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檢方席上的一位年輕檢察官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但是,我們需要將事實,放回到它所發生的特定歷史條件下去看。”陳景山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在上世紀末至本世紀初,全球范圍內對于‘心智干預’的研究都處于一個野蠻生長的探索期。‘晨星計劃’的本質,是一項在當時監管不完善的背景下,對前沿科學領域的探索性研究。”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給法庭上的所有人一個理解和消化的時間。
“我承認,在項目的具體執行層面,周啟明、林教授等人,確實存在著嚴重的‘程序性瑕疵’和‘非合規操作’。對此,我作為項目的科學顧問,負有監管不力的責任。我為此道歉。”
他說“道歉”兩個字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歉意,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物理學公理。
“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否定這項研究在理論層面的前瞻性。科學的進步,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它必然伴隨著試錯和代價。”
他的話,讓幾位陪審員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被說服的表情。他們開始相信,這或許真的只是一場“失控的科學實驗”,而不是一場“蓄意的、反人類的罪行”。
法庭的空氣,開始向一個對蘇晚極其不利的方向流動。
“現在,傳喚證人,蘇晚。”
當蘇晚從旁聽席走向證人席時,她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冷的沼澤里。她能感覺到陳景山的目光,像一根無形的探針,刺入她的后腦。
“蘇晚女士,”辯方律師站了起來,他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溫文爾雅,但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鋼針,“在開始您的證詞之前,我方需要向法庭提交一份編號為C-07的證據。”
他將一份文件遞交給法庭工作人員。
“這份證據,是您在市局實習期間,親筆簽署的一份心理評估報告。報告的對象,是一名有暴力傾向的高風險青少年。而您的最終評估結論是:‘建議持續觀察,暫不作特殊處理’。”
律師頓了頓,抬高了音量。
“而事實是,該名青少年在您的評估報告出具后的兩個月內,因持械傷人,被強制收容。蘇女士,我方并不想質疑您的職業道德,我們只是……基于事實,對您當時的‘專業判斷能力’,以及您在經歷過‘晨星計劃’的創傷后,現在的‘精神狀態穩定性’,提出合理的、符合程序的質疑。”
致命一擊。
那份被篡改的檔案,終于被擺上了臺面。它不再是一件孤立的往事,而是變成了一柄合法的、用來攻擊她證詞可信度的武器。
蘇晚的臉色,在一瞬間,徹底失去了血色。
她張了張嘴,試圖解釋,試圖反駁。但她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水泥堵住了,聲帶無法發出任何有意義的音節。律師的話,像一段高頻的、不斷重復的噪音,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將她所有的思緒都攪成了一團亂麻。
她看見了,陪審團成員眼中,那剛剛建立起來的一絲同情,迅速被懷疑和審視所取代。
她看見了,被告席上,陳景山的嘴角,終于有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向上提拉的動作。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放在證人席上、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的手。
整個世界,仿佛都失去了聲音。
法庭記錄員在速記鍵盤上,冷靜地敲下了一行字:
[證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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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強大的武器,往往不是來自外界的支援,而是……對自身最深處那片廢墟的,徹底勘探。”
休庭。
法官敲下法槌的聲音,通過空氣的震動,傳入蘇晚的耳中,卻無法在她的腦中形成任何有意義的認知。
她幾乎是在沈聿的半攙扶、半拖拽下,才離開了證人席。她的肌肉僵硬,關節不聽使喚,視野的邊緣開始出現不規則的暗斑。整個法庭,在她眼中,變成了一片由扭曲的光影和模糊的人臉構成的、失焦的背景。
律師的話,像一段被損壞的錄音帶,在她顱內不斷地、高頻地重復播放。
“……精神狀態穩定性……”
“……專業判斷能力……”
“……誤判……”
這些詞語,剝離了它們在法律程序上的意義,變成了一串純粹的、指向她個人核心價值的攻擊性指令。
休息室的門在身后關上。伊蓮娜遞過來一杯水,蘇晚機械地接過,但手部的劇烈顫抖,讓大半杯水都灑在了地上。
她沒有說話,只是掙脫了沈聿的手,將自己關進了休息室自帶的盥洗間里,反鎖。
她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落在地。
林教授那句“那面破碎的鏡子,會永遠跟著你”的詛咒,如同最精準的預言,在這一刻,得到了應驗。陳景山和他的律師,正是利用了這面“破碎的鏡子”,將她所有的痛苦、掙扎和反抗,都清晰地、扭曲地,反射回了她自己身上,讓她看到了一個“不可信的、有缺陷的、精神不穩定的”蘇晚。
這就是他們真正的攻擊方式。
它比任何物理上的暴力,都更具摧毀性。
就在她即將被這片來自記憶深處的黑暗徹底吞噬時,胸前口袋里那個堅硬的、帶著棱角的物體,硌疼了她的皮膚。
是母親留下的那張黑白照片。
她用幾乎痙攣的手,將那張照片拿了出來。
照片上,年輕的母親抱著年幼的她,笑得無比溫暖。照片背面,那行德語字跡,像一個早已設定好的程序,在她的視網膜上,投射出一個清晰的指令:
“Leuchtturm.”
燈塔。
這個詞,像一個系統重啟的命令,強行中斷了她腦中那段混亂的、致命的循環。
她想起了母親在信中的另一句話:“我留給你的,不是逃避黑暗的港灣,而是穿越風暴的工具。”
工具……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盥洗室那面光潔的鏡子。
鏡子里,映著一個臉色慘白、眼神破碎、渾身顫抖的自己。這正是陳景山和他的律師,希望所有人看到的、那個“不可信的”蘇晚。
蘇晚看著鏡中的自己,一個念頭,像一道冰冷的電光,瞬間劈開了所有的迷霧。
她終于明白了。
“晨星計劃”的核心,從來都不是那首“黑色的歌”,也不是那些藥物。那些,都只是工具。它的核心,是一種“方法論”——一種通過精準地觸發、并放大目標的心理創傷,來摧毀其意志,剝奪其話語權,并最終實現“精神控制”的方法論。
從十二歲那年的地下室,到今天這座莊嚴的法庭,陳景山使用的,是同一種武器。
他不是在攻擊她的證詞。
他是在,復現他的實驗。
而整個法庭,包括法官和陪審團,都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他這場“公開實驗”的……觀察員。
想通了這一點,一種極致的憤怒,像燒紅的鐵水,瞬間貫穿了蘇晚冰冷的四肢。這種憤怒,驅散了所有的恐懼和無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幾乎要沸騰的戰意。
她要做的,不是去修復那面“破碎的鏡子”。
而是要,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這面鏡子,狠狠地砸向它的制造者!
當休息室的門再次被敲響,提示她需要重新出庭時,蘇晚緩緩地站起身。
她打開門,走了出來。
沈聿和伊蓮娜看到她的瞬間,都愣住了。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她的眼神,卻已經徹底變了。那是一種……在穿越了最深沉的黑暗之后,所特有的、包含了所有痛苦,卻又超越了所有痛苦的、強大的平靜。
不,那不是平靜。
那是一種,屬于捕食者的、絕對的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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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幸存者,選擇用自己的傷疤作為證據,那份證詞的力量,將足以刺穿任何偽裝,照亮最深的黑暗。”
當蘇晚再次站上證人席時,整個法庭的空氣,似乎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份之前幾乎要將她壓垮的脆弱和失語感,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而強大的平靜。她的目光,不再回避,而是穿過整個法庭,平靜地、不帶任何情緒地,落在了被告席上陳景山的臉上。
陳景山的辯護律師,顯然沒有預料到她會有如此迅速的轉變。他清了清嗓子,準備繼續就那份被篡改的檔案,對蘇晚的專業能力和精神狀態,進行更猛烈的攻擊。
“蘇晚女士,關于您……”
“律師先生,”蘇晚輕輕地打斷了他,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法庭的每一個角落,“在回答您的問題之前,我想先向法庭,呈上一份……特殊的證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蘇晚沒有看任何人,她只是對著面前的話筒,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然后,她開始哼唱。
一段溫暖、平緩,帶著一絲古老而悠遠氣息的旋律,從她口中輕輕地流淌出來。那正是江語留給她的,那首關于“星星”的搖籃曲。
歌聲很輕,卻像一縷溫暖的陽光,瞬間穿透了法庭內那壓抑而冰冷的空氣。
緊接著,她睜開眼睛,對法庭書記員說:“現在,請播放證物編號為AX-003的音頻文件。”
那是從地下室找到的、記錄著“黑色歌謠”的原始磁帶。
法庭的揚聲器里,左聲道,突然傳出那段詭異、刺耳、充滿了不和諧音程的“黑色歌謠”。僅僅兩秒鐘,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法官和陪審團成員,都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和頭痛,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
而就在這時,右聲道,蘇晚那溫暖而平緩的“星星”搖籃曲,也隨之響起。
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在莊嚴肅穆的法庭上空交織、碰撞。最初的三秒鐘,是刺耳的對抗,讓人感覺自己的大腦像被兩股力量反復撕扯。但很快,“星星”搖籃曲那平緩而堅韌的旋律,開始像溫暖的海水,一點點地包裹、中和、消解掉“黑色歌謠”那充滿了攻擊性的頻率。
法庭內那份令人不安的煩躁感,漸漸平息。
蘇晚看著陪審團成員臉上那從痛苦、到困惑、再到如釋重負的表情變化,她知道,她的“證詞”,已經開始了。
“各位法官,各位陪審員,”蘇晚的聲音,通過話筒,清晰而有力地響起,“剛才你們所聽到的,就是‘晨星計劃’最核心的、也是最殘忍的秘密。”
“左聲道那段讓你們感到不適的聲音,就是他們口中所謂的‘前瞻性研究’,一種被他們命名為‘行為干預音序’,卻被受害者稱為‘黑色歌謠’的精神侵入工具。而右聲道這段旋律,則是一位同樣身為心理學家的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為了對抗這種罪惡,而窮盡畢生心血研究出的……‘心理疫苗’。”
她沒有再去看陳景山,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法庭的每一個角落。
“我,蘇晚,就是當年那個同時聽過這兩種聲音的孩子。”
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遙遠的臨床案例。
“我無法用語言,向各位完整地描述‘黑色歌謠’帶給我的感受。那是一種……你的思想、你的意志、甚至你作為‘人’的邊界,都在被一種外來的、冰冷的力量,一點點侵蝕、瓦解、重塑的恐懼。我作為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選擇沉默,選擇失語,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來守護我內心最后那片……不愿被他們占領的領地。”
“而那首‘搖籃曲’,”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暖的哽咽,“是我的母親,留給我的‘燈塔’。是它,讓我在最深的黑暗中,依然能找到回家的路。也是它,讓我在今天,能夠站在這里,用我自己的傷疤作為證據,告訴各位——”
她頓了頓,目光如炬,直視著陪-審團的每一個成員。
“這不是科學,這是暴行。這不是研究,這是……對人類靈魂最無情的踐踏。”
她的證詞,不再是情緒化的控訴,而是一場……關于“精神控制”與“心理療愈”的、最深刻的“公開課”。她用自己的傷疤,作為了照亮深淵的、最直接的光。
法庭之內,一片死寂。
庭外,一間特殊的病房里。李彤正通過一個由“裂網者”秘密建立的單向視頻鏈接,安靜地看著這場庭審的直播。
當她聽到蘇晚在法庭上,輕輕哼唱起那首“星星”的搖籃曲時,她的眼眶,漸漸濕潤了。
當蘇晚的證詞結束,法庭宣布暫時休庭時,李彤拿起了身邊那支蘇晚留給她的畫筆。
她沒有再畫那些被鎖鏈纏繞的窗戶,而是在一張全新的、潔白的畫紙上,畫了一棵……在狂風中被折斷,卻又在斷裂處,頑強地抽出了一抹新綠的老槐樹。
在畫的下方,她用一種還不太熟練,但卻異常清晰的筆跡,寫下了一行英文:
“Echoesbelongtothesky.”
(回響,屬于天空。)
她看著自己的畫,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發自內心的微笑。然后,她拿起手機,錄下了一段視頻。
視頻中,她輕輕地、一遍遍地,哼唱起那首……蘇晚教給她的,“星星”的搖籃曲。
歌聲雖然稚嫩,卻充滿了力量。
它像一束光,穿透了所有的黑暗和陰霾,也像一聲……來自幸存者的、最嘹亮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