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屋子里擠滿了人,鬧哄哄的。
坐在我床頭的是嬸娘,見我醒了過來,又哭又笑:“我的好婕兒,你可算是醒了,你把幺嬸給急死啦!”
緊接著,父親也湊了過來,臉色十分凝重:“你不用擔心你媽,她沒事了,在后面床上躺著呢!”
祖母是個急性子,村里出了名的快嘴,年輕時還當過生產(chǎn)隊長,說起話來像放鞭炮:“你這個傻姑娘,性子咋這么烈?一時想不開,就鬧這么一出。你倒好,一走了之,你有想過你爸媽嗎?他們把你拉扯這么大容易嗎?你媽身體又不好,你要是死了,她還能活嗎?你簡直太不讓人省心了,太……”
“老媽,你就少說兩句吧,小婕她都這樣了!”小姑母打斷了祖母的話。
寨子頭的大爺大媽、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既有安慰,也有責備。
在一片吵鬧聲中,嬸娘扶著母親來到床前。我與母親四目相對,似有千言萬語,卻又盡在不言中。
用他們的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對我而言,命運就像一片無垠的沼澤地。我像一粒野百合的種子,落在了陰暗潮濕的淤泥,居然發(fā)了芽,抽了枝,長出了嫩葉,搖擺在風雨中,挺過了一輪又一輪的四季,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奇跡。
那夜,記憶的閘門開啟。三歲的我,跟著祖父上山,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掉進了剛出完石灰不久的窯子,窯子里溫度很高,當我被救出時,已經(jīng)昏迷不醒。
六歲和母親去堂姑家,睡到半夜內(nèi)急,不想驚擾母親,悄悄溜出去。陽臺下是豬圈,陽臺還沒來得及裝欄桿。輕飄飄的,我掉了下去,足有一丈多高。所幸的是,屁股先著地,只是受了傷,不至于殘疾。
九歲的夏天,漲洪水,我和倆姑娘跑到河邊上玩。被其中一個姑娘擠了一下,掉進河里。波浪把我沖了好幾十丈遠。那種恐懼至今仍然讓我心有余悸。若不是被沖到了淺水處,套在頭上的發(fā)帶被岸邊的荊棘緊緊勾住,若不是那個比我大點的姑娘把我拖上岸,這世間早已沒有我。
與其說是命運多舛,不如說是運氣太好,我居然逃過一次又一次死劫,總算是迎來了難以忘懷的十六歲。
新年剛過,家里本就窮得揭不開鍋,又要面臨開學,母親把能變賣的東西,全都裝進了背簍,趕十幾里山路,到鎮(zhèn)上去賣,勉強湊夠了正在上高三的大哥的書學費。
至于二哥,已經(jīng)退學好幾年,整天東游西逛、無所事事。其實,這也不能全怪他。九十年代初高原的貴州,偏遠山區(qū),交通很不方便,通電也才剛剛開始幾年,經(jīng)濟十分落后,別說是在鄉(xiāng)里找活干了,就算是進了城,也很難找到工作。
我是七十年代末出生的,八十年代初,父親在村后的半山腰,開辦起了煤礦,一辦就是十幾年,斷斷續(xù)續(xù),家財蕩盡,欠了一屁股的債。他理想中的“滾滾烏金出煤海”,成了一生無法實現(xiàn)的夢,而那個不爭氣的煤礦,幾乎耗盡了他人生中大好的時光。
母親是一個特別勤勞善良的女人。在我記憶里,家里家外,幾乎是她一人全包,任勞任怨。和鄉(xiāng)鄰之間,一向和睦,從未見她與誰爭吵過。還天生一副菩薩心腸,就算是乞討而來的遠路人,也會給上兩碗米,一頓熱乎乎的飯菜,甚至會留人小住。對于我的祖父母,她更是尊重有加,幾十年一個屋檐下的相處,從未有過一次不愉。和嬸娘相處得,比親姐妹還要親。
可是常言講:“貧賤夫妻百事哀。”從我懂事起,父母只要在一起,從未有過一天不吵,哪怕是除夕、大年初一,他們也有吵不完的架,絕不讓我們兄妹仨感受,哪怕是一天的安寧。
開學一個星期了,母親拖著一張老臉,幾乎借遍了能夠開口的親鄰,還是借不來我那五十塊錢的書學費。
半夜里,我聽到過好幾次,母親躲在被子里哭,全身顫抖。本來就身體不好的她,再那么一哭,可把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心也疼得像被撕裂一樣。
那些日子,父親呆在煤礦上,其間回來過一次,當時母親正在躺在床上,可能是因為湊不到我的書學費,急火攻心,心臟病又加重了。
父親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冷鍋冷灶,找不到可以填肚皮的東西,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我想他一定是看出來了我滿臉的落魄和怨氣了吧,才會無可奈何地對我說:“小婕啊,你看咱家這條件,不是老子有錢不供你,這書……你還是不讀了吧?”
望著父親沾滿煤灰的、黑黝黝的臉,還有一身上下的破破爛爛,積攢在心底的怨氣,瞬間消失了一半。
我張了張嘴巴,還是強忍著,把那些不太中聽的話,全都給憋了回去。
見我不吱聲,父親拉來一條長板凳,在我身邊坐下,深深地嘆了口氣。緊接著,習慣性地從隨身攜帶的塑料袋中,掏出來煙斗和煙葉子,嫻熟地做著一系列動作,最后是火柴點上煙卷子,煙卷子燃起了星星般忽閃忽閃的火光。父親開始大口大口的、叭嗒叭嗒的抽起來。漸漸的,屋子里煙霧繚繞、朦朧一片。
父親邊抽煙,邊陷入久久的沉思,一改往日的兇相。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心里想,他一定是愧疚了吧,為了所謂的事業(yè),把家給拖垮,也缺少了對我們的關(guān)心,確實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我想著,天底下無不是的父母,盡管他做了很多讓我無法理解和難以接受的事情,但出發(fā)點也是為了我們的家,我不能對他有太多的指責與怨恨。
“其實啊,這書讀不讀嘞,真的沒多大點事。要不是你媽堅持讓你讀,初中我都不想讓你上。姑娘娃,讀個二三年級,能識幾個大字,賣點東西出去,會算帳,不至于吃虧就可以了。你看你,都已經(jīng)上到初二了。在我們這些地方,和你差不多年紀的,有幾個是初中生,好多連學校都沒有進過。”出乎意料,父親說出來這么一番話,我懵了。
“你就不要太難過了,常言講得好,女子無才便是德。姑娘娃,書讀得多了,不見得是好事。”父親的話,像是在安撫我,又像是在替他的無能找平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