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臨近中午，父親回來了，手里拎著兩把面條。不用問，我也知道，這又是他在小橋上的商店賒來的。
他把面條往桌子上一撂，徑自朝正烤著火、低著頭的我走來，急切地問：“昨天去伯伯那兒了嗎？他都說啥了？”
我滿心怨憤，根本不想搭理他，頭也不抬，繼續沉默著。父親討了個沒趣，只好轉向母親詢問。母親還在氣頭上，沒好氣地說：“你不是都打算要把她打死的嗎，這會兒又來問這些做哪樣？”
父親見母親也不搭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便自己動手，煮了碗酸湯素面。吃完后“咣”的一聲摔門而去。那聲響，仿佛摔碎了我心中僅存的一絲期待。
此后的日子，父親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回過家。二哥正月初也跟人去省城，說是在工地干活。
家里只剩下我和母親，那兩把加起來不到四斤的面條，我們吃了三天，頓頓也都是酸湯煮面，連一滴油星子都沒有。
三天后，臉上的腫消得差不多了。夜里，我對母親說：“媽，既然書讀不成了，我明天上街去，把宿舍的東西搬回來，好給人家房東騰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從祖母那里借來了兩碗米，用小鼎罐燜上。接著到地里摘了一棵大白菜，用開水煮熟，再調了一碗辣椒水蘸著白菜吃，這便是我們的早飯了。
母親一邊給我盛飯，一邊叮囑：“小婕，你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回來還得背東西呢。”
我看著母親，她那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滄桑，看上去根本不像四十多歲的婦人。我心疼地勸道：“媽，你也多吃點，這幾天你都沒吃飽過。”
吃完飯，我們簡單收拾了一下。母親找出兩個背簍，我忙問：“媽，你也要去嗎？”
“一個人背太重了，咱倆一起去，輕松些，也好有個伴。”母親勉強擠出來一絲淡淡的笑，那笑，像一首無聲的悲歌。
“不用啦，東西沒多少，我一個人背得動。要是累了，就多歇幾回，又不趕時間。”
“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母親堅持著。
“媽，你身體不好，來回二十多里呢，我怕你吃不消。”那些日子，母親被病魔折騰得憔悴不堪，加之營養不良，萬一暈倒在路上，那可如何是好。
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放心：“那你早去早回來，姑娘家的，晚了路上不安全。”
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可我的心里冷得像結了冰。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行尸走肉般在馬路上搖晃。十幾里，仿佛沒有盡頭，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了鎮上租的宿舍。
不敢多停留，生怕被老師和同學們看見。匆匆忙忙的收拾著東西，把那些用不著的都扔掉，只挑了些自認為重要的、或者舍不得丟的，可還是把背簍塞得滿滿，估計有七八十斤重。
強忍著淚水，擠出來一絲笑容，把鑰匙還給房東，說了些抱歉、感謝之類的話，然后逃離噩夢一般，出了鎮上。
當我確定不會再碰到熟人時，才發現早已筋疲力盡，心臟跳動得特別快，呼吸也變得急促，仿佛缺氧了。
我趕緊找了個地坎，放下背簍，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等呼吸漸漸平穩，體力稍有恢復，我又開始艱難的趕路。
回來的路，每一步都像是在煎熬，肩上的背簍越來越沉，壓得我隨時都可能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腳后跟先是磨破了皮，接著鮮血淋漓，每走一步都會鉆心的疼，最后只好踩著鞋后跟走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村后頭的山丫口，隱隱約約，能看到寨子了，但離家還有一里多路程。
此時，太陽開始西斜，寨子里傳來陣陣讀書聲。那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劍，刺入我的心臟，一種無比悲涼的絕望，涌上心頭。
我把背簍放在馬路后的坎子邊，找了個隱蔽的草坪，一屁股坐下去。這一次，我真的不想再往回走了，我害怕回到那個破敗不堪、四處漏風的家；害怕看到母親那凄楚可憐的模樣；害怕過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害怕聽父母永無休止的爭吵；害怕別人對我投來異樣的目光……
過往的不幸，像電影在腦海中回放，頭開始劇烈的疼，仿佛要炸了一般，疼得有種快要死去的感覺。
肚子也餓得咕咕叫，好像腸子干癟得都要擰在一塊了。全身軟綿綿輕飄飄的，像喝醉了酒。
開始后悔了，后悔沒有接受班主任張老師的幫助。老師不止一次的對我說：“王小婕，如果家里有困難，一定要跟我說，我會想辦法幫你解決，你一定要把書讀下去，老師相信，只要你肯努力，前途一片光明！”
說實話，我也曾動搖過，想接受老師的幫助。可一想到老師的處境，又打消了念頭。老師負擔很重，剛結婚一年，師娘沒有工作，家里還有幾個弟弟妹妹需要他照顧，而他每個月就那么一點微薄的工資，勉強能糊口，拿什么來幫我。
但我從心底里感激他，初中一年半，他對我的關心，可說是無微不至。
記得有一次，宿舍停水，我們要跑到一里開外的小溪去挑。我個子偏矮，一桶水挑在肩上，晃晃悠悠的，十分吃力。半路上遇到了老師，他二話不說，接過我肩上的扁擔，一口氣幫我挑到了樓上，我在后面小跑。
還有一次，上課中，突然頭疼得厲害，堅持不住了，就向老師請假回了宿舍。躺下沒多久，老師趁著課間十分鐘，飛奔著給我送藥，還從家里端來一杯熱開水，非要看著我把藥吃完才肯走。
后來，宿舍門口來了打砂機，日夜吵鬧個不停。老師知道后，讓我搬到他家住，一住就是十幾天。在那十幾天里，我過上了從出生以來，最幸福的日子。
睡的小床干凈整潔，床單和被子上的碎碎花，是我喜歡的樣子，聞著還有淡淡的花露水的清香。餐桌上鋪著漂亮的桌布，每餐都有好幾個小菜，甚至還有過年過節才能吃到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