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浦東機場的玻璃穹頂正淌著梅雨季的淚水,林晚星拖著28寸舊行李箱穿過廊橋。廉價航空的塑膠椅在她后背烙下網格狀紅痕,三天前的香檳色禮服此刻皺縮在帆布袋底,像團被碾碎的星光。
“讓讓!“清潔車擦著她小腿呼嘯而過,消毒水味刺破鼻腔。她低頭避開玻璃幕墻反射的身影——枯草色的長發結成綹垂在肩頭,鎖骨處還粘著巴黎報刊亭的鐵銹。唯有腳踝處的藍蝶刺青依舊鮮亮,在破洞牛仔褲下振翅欲飛。
梧桐絮粘上睫毛時,她望見了藝術園區哥特式鐵門。銹蝕的薔薇花紋間纏繞著LED燈帶,在夜幕下閃爍,如毒蛇的信子。三年前離滬參賽那天,母親曾在這里為她別上自制胸針,此刻那枚錫合金蝴蝶正在帆布袋里生銹。
“晚星?“
輕佻的男聲刺破雨幕,她轉身時高跟鞋陷進青磚縫隙。姜禹城倚著瑪莎拉蒂車門,阿瑪尼西裝袖口露出百達翡麗星空表面。他指間夾著的煙頭明滅間,照亮副駕上女子頸間的《銀河臍帶》復刻版項鏈。
“聽說巴黎的星星比較亮?“前男友的皮鞋碾過她行李箱滾輪,“要不要介紹你去蘭心會所?她們就喜歡落魄的藝術家。“副駕傳來嬌笑,女子胸口的梵克雅寶四葉草吊墜晃出冷光。
林晚星攥緊帆布袋系帶,指甲掐進掌心舊傷。雨水順著打結的發梢滴進眼睛,混著睫毛膏流成黑色溪流。她忽然揚起下巴,露出頸側被行李箱勒出的紅痕:“讓開,你擋著我呼吸了。“
暴雨在凌晨兩點鐘達到巔峰。林晚星蜷縮在青年旅舍上鋪,手機屏幕藍光映亮墻角的蟑螂尸體。58同城頁面停留在“藝術園區夜間清潔工“招聘啟事,配圖里積灰的彩色玻璃窗,像極了威尼斯教堂的玫瑰花窗。
“叮!“
微信彈出語音信息,弟弟帶著哭腔的聲音撞碎寂靜:“姐,張主任今天收了王浩媽媽的GUCCI絲巾......“背景音里傳來瓷器碎裂的巨響,父親醉醺醺的咒罵刺破聽筒:“賠錢貨!當年就該把你......“
她猛地翻身撞到低矮的天花板,后腦鈍痛中摸到帆布袋里的錫合金蝴蝶。金屬翅緣劃破指尖的瞬間,母親臨終的絮語突然涌來:“星星啊,要像鎢絲那樣......越是黑暗,越要燒得通紅......“
次夜十點,林晚星站在園區保潔室鏡前。熒光綠工裝服罩住她單薄肩線,橡膠手套卡在骨節分明的指間。鏡面倒映著背后工具墻,各種顏色的塑料柄排列成扭曲的彩虹,拖把毛須上粘著干涸的丙烯顏料。
“新人負責C區畫廊。“主管甩來磁卡時,指甲縫里嵌著油彩,“凌晨有批雕塑要進場,三點前必須清完建筑廢料。“
她推著清潔車穿過月光長廊時,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拱頂下分裂成無數回響。某個未關嚴的畫室里飄出松節油氣息,畫架上蒙著白布的肖像露出一角——竟是姜禹城摟著畫廊老板女兒的合影。
“嘩啦!“
頂層露臺突然墜落的玻璃瓶在她腳邊炸開,威士忌混著雨水漫過鞋面。抬頭望見旋轉樓梯盡頭晃動的黑影,法國梧桐的枝椏正將月光剪成碎片投在墻面上。她握緊拖把柄向上攀登,橡膠鞋底在鐵質臺階發出潮濕的悶響。
閣樓木門吱呀洞開的剎那,陳年柚木香撲面而來。月光從圓形天窗傾瀉而下,照亮塵埃中浮動的金色顆粒。角落里的老式工作臺覆著亞麻防塵布,黃銅臺鉗上卡著半截銀錠,像被時光凍結的淚滴。
“誰準你上來的?“
沙啞的呵斥驚飛窗臺白鴿,保安隊長攥著手電筒出現在門口。光束掃過她蒼白的臉,最終停在工作臺邊緣的素描本——那是她用清潔車里的包裝繩和廢木片自制的,此刻正攤開著塞尚風格的水果靜物。
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軍用鋁水壺在腰間晃出悶響。他轉身離去時,手電光故意掃向儲物柜:“三點鐘聲響起前,沒人會來頂層。“
當林晚星打開生銹的柜門,呼吸瞬間凝滯。丙烯顏料管排列成彩虹色譜,雕金工具在絨布上泛著幽藍,最下層抽屜里竟躺著把日本堺刀司的鏨刻刀。刀柄纏著褪色的和服腰帶,系帶上繡著“多梅尼科“的意大利文。
她顫抖著戴上工作臺邊的獨目放大鏡,橡膠眼罩殘留著前主人的體溫。當鏨刻刀觸到廢鋁片的剎那,整座閣樓突然通電般震顫起來。月光在金屬表面游走成溪流,碎玻璃在她掌心折射出虹彩,像握住了支離破碎的銀河。
清晨五點半,她在工具墻后發現秘密隔層。用掃帚柄撬開松動的墻板時,陳年木屑紛紛揚揚如金粉飄落。牛皮紙包裹的物件沉重異常,拆開后竟是臺老式凸版印刷機,滾筒上殘留著《申報》民國二十三年的新聞殘頁。
“叮——“
手機鬧鐘劃破寂靜,林晚星猛然驚醒。晨光中,她發現自己用清潔工具拼出了裝置藝術:掃帚柄支起鐵皮簸箕構成三角結構,塑料水管纏繞成DNA雙螺旋,碎玻璃在除塵布上鋪出獵戶星座圖。
更衣室鏡前,她將夜班制服疊成方正豆腐塊。鎖骨處不知何時沾了靛藍色油墨,搓洗時忽然想起威尼斯玻璃窯爐的火焰。身后儲物柜突然傳來悶響,匿名包裹從頂格墜落——里面整齊碼著穆拉諾玻璃薄片,每片都貼著“廢品處理“標簽。
走出園區時,梧桐葉間漏下的光斑在她肩頭跳躍。環衛車正碾過夜間的建筑廢料,鋼筋在碾壓中發出悲鳴。她突然沖向回收站,搶下某塊被遺棄的電路板。晨曦中,集成電路的紋路宛如微縮版黃浦江地圖。
公交站臺廣告屏正在播放珠寶新聞,寶格麗總裁對著鏡頭微笑。林晚星抱緊懷中的電路板,用口紅在玻璃幕墻上畫了只機械蝴蝶。早高峰人群裹挾著她擠進車廂時,那只蝴蝶正被雨水沖刷成血色的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