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蟬鳴的相遇

七月末的蟬鳴是有形狀的。

我抱著伏爾泰石膏像穿過林蔭道時，忽然被這個念頭擊中。毒日頭把香樟葉曬得蜷曲，空氣里浮動著樹脂融化的甜腥，而那些此起彼伏的蟲鳴像是透明的絲線，纏繞著藝術樓朱紅色的磚墻螺旋上升。

三樓的顏料味比暑氣更早漫到樓梯轉角。我貼著墻根往雕塑室挪步，汗?jié)竦暮蟊惩蝗蛔查_一扇虛掩的門。薄荷味的琴聲傾瀉而出，德彪西的《月光》在熱浪里裂開一道清涼的縫隙。

腳步比理智更先背叛。透過208室的門縫，看見細塵在斜照里浮沉，少年翻飛的衣角掀起光的漣漪。斯坦威鋼琴漆面倒映著窗外的云絮，他彈到第三樂章時突然停下，左手懸在半空像棲息的蝶。

“第五小節(jié)升re彈成降mi了?！霸挸隹诘乃查g我就捂住嘴，懷里的伏爾泰差點滑落。

他轉過頭時，額發(fā)掃過眼睫投下細碎的影?！疤颖〗?，“他屈指敲了敲琴蓋上快化完的綠豆冰，“用這個換你的專業(yè)意見？“

冰棍袋滲出的水珠正沿著金色logo蜿蜒，在漆面匯成小小的琥珀。我手忙腳亂去搶救，指尖剛觸到溫涼的包裝紙，突然聽見“咔嚓“一聲。

老式賓得相機的取景框邊緣還沾著群青色顏料，他晃了晃緩緩顯影的相紙：“構圖很美——融化的冰，驚慌的少女，還有...“他故意停頓，讓蟬鳴填滿空白，“偷溜進來的夏風?！?/p>

相紙上的我正以滑稽的姿勢前傾，發(fā)絲粘在漲紅的頰邊，身后是他模糊的輪廓。逆光中他領口隱約透出暗紅繩結，袖口磨損的毛邊隨著動作輕顫，像某種亟待破繭的生物。

“林霽，美術班留級生。“他用冰棍在琴蓋上畫了道糖痕，“你呢？捧著哲學家的采風者。“

我這才想起被遺落在走廊的石膏像。折返時聽見琴聲又起，這次是輕快的《菊次郎的夏天》。暮色漫進走廊的瞬間，瞥見他后背襯衫洇著大團墨色，像深夜?jié)q潮時礁石上蔓延的苔痕。

第二天再去時，琴蓋上多了個冰棍棒拼成的風車。十二片淡綠色塑料在穿堂風里旋轉，將五線譜切割成光斑織就的網。我鬼使神差按下隨身聽錄音鍵，蟬鳴、風聲與斷續(xù)的琴音在磁帶上纏成解不開的結。

周五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我抱著畫板沖進208室時，他正在給鋼琴鍵貼膠帶?！奥犝f要防潮，“他揚了揚手里的美紋紙，“就像...“目光落在我滴水的裙擺，“給落湯雞遞毛巾？“

那條鵝黃色毛巾帶著佛手柑的氣息，邊緣繡著褪色的“霽“字。他彈起《雨滴前奏曲》時，我注意到他小指有道新鮮的割傷，血珠凝成珊瑚色的痂。

“石膏像不會逃跑的?！八蝗徽f。我驚覺自己又在描摹他手指的弧度，炭筆在速寫紙上洇出大團羞恥的云。窗外雨簾轟鳴，他起身關窗時哼著不成調的旋律，潮濕的風掀起樂譜，露出壓在下面的素描——分明是我前日落在長椅上的草稿。

蟬聲最盛的那天，他塞給我顆薄荷糖。鋁箔紙在掌心硌出細痕，舌尖炸開的清涼中，聽見他說：“明天開始，這間琴室要鎖了?！?/p>

八月七日下午三點十七分，我最后一次推開208室的門。陽光斜切過空蕩蕩的琴凳，唯有那架斯坦威還在原地。掀開琴蓋的瞬間，十二音階的轟鳴驚起塵埃，躺在中央C鍵上的玻璃瓶里，蜷縮著一只完整的蟬蛻。

瓶底壓著撕下的五線譜，背面用炭筆寫著：“去聽真正的蟬鳴吧——林霽“

我攥著瓶子跑到天臺時，暴雨正沖刷著城市。遠處美術館的玻璃穹頂在雷光中忽明忽暗，那些未說出口的話，和著雨聲在喉間釀成酸澀的梅子酒。

后來才知道，那架鋼琴是三十年前某位華僑捐贈的舊物。琴箱深處藏著張泛黃的節(jié)目單，1978年獨奏會曲目表最后，有人用鋼筆添了行小字：“給阿蟬，在琴鍵上重逢的夏天?！?/p>

而我的磁帶始終停在暴雨那天的《雨滴前奏曲》，每當播放到四分三十七秒，會聽見極輕的“咔嗒“聲——那是他悄悄按下暫停鍵時，心跳漏拍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