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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不渡》第一章·青梅之絆

一、雨湖春皺

晨霧在湘江上漫漶成乳色紗帳，十五歲的林晚梔赤腳踩過雨湖濕漉漉的青石板。露水浸透的褲腳卷到小腿，懷里漿糊盆蒸騰的熱氣熏紅了鼻尖。三月柳絮沾在她扎歪的羊角辮上，恍若落了一層細雪。

“梔妹子！“對街茶館二樓支起雕花木窗，穿香云紗的老板娘探出半邊身子，“昨日裝裱的《漁舟唱晚圖》，墨色潤得比活魚還鮮亮！“竹竿挑著油紙包晃悠悠垂下來，里頭裹著三塊桂花米糕，甜香混在江風里往人衣襟鉆。

少女仰起頭笑出兩顆虎牙，卻見柳簾深處浮出半截青衫。渡口石階上蹲著的少年背影清瘦如葦，江水在他指縫間流轉成碧色絲絳。林晚梔撥開礙事的柳枝，青苔在腳底打了個滑，漿糊盆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

“當心釉面！“

手腕被攥住的瞬間，她看清少年膝頭堆著的碎瓷片。天青色的蓮紋在晨曦里舒展，裂紋處泛著老玉才有的溫潤光澤。水珠順著少年瘦削的下頜滑落，在春衫前襟洇出深色云紋。

“這是民國年間的纏枝蓮紋碗?！吧蚯啻ㄋ砷_她的手，指腹撫過瓷片殘缺處，“昨夜暴雨沖垮老宅東墻，在墻基下現世的?！八а蹠r睫毛上沾著細碎水光，瞳仁比湘江最深處的漩渦還要幽暗。

遠處傳來悠長的汽笛聲，運砂船劈開翡翠色的江面。林晚梔嗅到他衣襟間若有似無的松煙墨香，與自家裱畫坊后屋飄出的氣息如出一轍。她忽然想起父親常說，城南沈家當鋪收著的古瓷，比窯灣碼頭的鵝卵石還多。

二、樟木沉香

老樟樹的虬根拱裂了十八總麻石路，沈青川蹲在騎樓陰影里削楊梅。胭脂色的汁液順著青石階縫隙流淌，染紅了林晚梔的圓頭布鞋。

“嘗嘗？“少年忽然傾身，冰涼的果肉貼上她唇瓣。林晚梔慌亂后退，后腰撞上裱畫用的樟木箱，驚得檐角銅鈴下的家燕撲棱棱亂飛。

沈父的咳嗽聲從幽暗的堂屋傳來，帶著陳年賬簿的霉味。林晚梔仰頭望見“永昌典當“匾額上金漆剝落，露出里頭蒼勁的柳木紋。她想起父親醉酒時念叨，沈家祖上是給曾國藩押運官窯瓷器的，那些秘色瓷在江上沉了七艘船。

“川伢子！“暮色初臨時分，林母舉著竹竿尋到當鋪門前。婦人瞥見門楣上殘破的幌子，臉色倏地比裱畫用的宣紙還白。羊角辮被拽得生疼，林晚梔踉蹌著回頭，只見沈青川追到巷口，玄色衣角被晚風掀起，像極了父親裝裱過的古畫里，那些總也畫不圓滿的墨痕。

裱畫坊的燈籠在暮色里搖晃，將母親佝僂的背影潑成滿地猩紅。林晚梔摸著袖袋里的青瓷碎片——那是沈青川偷偷塞給她的，帶著少年掌心的溫度。月光漫過裱畫案上未完成的《瀟湘煙雨圖》，她忽然看清那些云霧繚繞處，藏著細如發絲的冰裂紋。

三、釉色黃昏

蟬鳴撕扯著大暑的黃昏，林晚梔跪在裱畫坊的冰裂紋地磚上。父親摔碎的茶盞濺起瓷片，在她小腿劃出蜿蜒血線。

“沈家用化學藥水做舊瓷器！“林松年醉眼猩紅，手中酒葫蘆磕在裱畫案上咚咚作響，“他們當鋪收的元青花，底款都是拿硝酸燒的......“

雷聲碾過江面時，后窗傳來三長兩短的叩擊。沈青川渾身濕透立在雨簾中，懷里卻護著油紙包?！澳惆衷业氖瞧胀ú杈摺！八归_泛黃的《醴陵釉方》，殘頁上朱砂批注如泣血，“這才是沈家真正的傳承。“

林晚梔為他包扎被瓷片割破的掌心，雷光劈開云層的剎那，看清少年鎖骨處蜿蜒的燙痕——去年臘月柴窯塌方留下的印記。藥粉混著雨水暈成淡紅的淚，她忽然想起元宵節在雨湖放河燈時，沈青川說燒瓷就像等一朵花開，要耐得住窯火淬煉的寂寞。

“別哭?！吧倌曛讣馐眠^她眼睫，帶著青瓷開片時的涼意，“等我在景德鎮學成古法柴窯......“驚雷吞沒了后半句誓言，唯有樟木箱里未裱完的古畫，默默記下這個潮濕的黃昏。

四、江霧迷蹤

秋霜初降那日，挖沙船的轟鳴驚醒了湘江。林晚梔在沈家庫房發現褪色的婚書，泛黃的宣紙上并列著“林松年“與“沈懷遠“——正是她們的父親。霉斑侵蝕了“義結金蘭“的字樣，卻抹不去民國三十八年的立秋朱印。

沈青川將修補好的青花碗浸入江水，殘缺的蓮紋在月光下流轉：“當年你父親揭裱《千里江山圖》時失手，我父親不肯諒解......“夜航船的汽笛吞沒了未盡之言，林晚梔忽然明白母親為何總在梅雨天望著裱畫坊的滴水檐落淚。

江心升起的薄霧漫過碼頭，沈青川將祖傳的羊脂玉扣進她掌心。對岸新區的霓虹次第亮起，卻照不亮十八總老街上交疊的影子。林晚梔聽見瓷器鋪在連夜搬遷，那些承載著父輩恩怨的碎瓷，正在編織一張看不見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