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皇宮夜晚燈火通明，絲竹聲穿透了初春微寒的空氣。謝昭昭站在銅鏡前，任由芍藥為她系上最后一根珍珠腰鏈。

“公主今日真要如此盛裝出席？”芍藥低聲問，“那北燕質子不過是...”

“不過是個打了敗仗還丟了皇位的前太子。”謝昭昭接過話頭，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她抬手撫過發間金步搖，鏡中少女明眸皓齒，一襲緋紅宮裝襯得肌膚如雪。“正因如此，才更該好好歡迎。”

大靖的初春總是逃不過雪日，謝昭昭站在光華殿外，任由紫蘇拂去她肩頭的雪。

她抬頭望向北飛的雁，眼中閃過一絲悲傷。在她怔愣之際，耳邊傳來太監尖細的嗓音：“四公主到——”

謝昭昭斂去憂傷，瞬間換上一副驕縱神情，昂首踏入光華殿。滿座賓客的目光立刻聚集過來——崇德帝最寵愛的“四公主”向來是宴席上的焦點。

“昭昭來遲了，父皇恕罪呀。”她拖著甜膩的尾音，裙裾翩躚地穿過大殿，向坐在高位的崇德帝走去。

路上還故意踩了三皇子蕭承瑾的衣擺。

蕭承瑾怒目而視，卻在崇德帝慈愛的目光中硬生生擠出笑容，咬牙切齒：“四皇妹還是這般活潑。”

謝昭昭睨了他一眼，輕哼一聲，目光卻已掃向大殿盡頭——那個身著素白長袍的身影，烏黑的發用最尋常的白玉簪綰起一半。

蒼忌安靜地跪坐在最末席，與宴席上的歡聲笑語格格不入。

“那就是北燕送來的質子？”她故意提高音量，指尖遙遙一指，“怎么跟個木頭人似的？”

殿內響起一陣哄笑，蕭承瑾也難得和謝昭昭統一戰線。謝昭昭在眾人看不到的角度，捕捉到蒼忌由于緊握得發白的指尖，勾唇一笑。

他緩緩抬頭，或許是因為病弱，面色顯得蒼白如紙，那一雙桃花眼朦朧，眼里還流淌著……幽怨？

謝昭昭眉頭緊皺。

“質子殿下——還不快給四公主行禮？！”蕭承瑾拖長尾音，帶著嘲弄的意味，高聲喝道。

蒼忌緩緩起身，動作軟弱無力。他行了一個靖國臣拜君的禮儀，寬袖垂落如云：“蒼忌見過四公主。”

聲音清冷如玉磬，沒有半分屈辱或憤怒。謝昭昭瞇起眼——這反應不對。

按她的計劃，當眾羞辱應該能激怒這位前太子，讓他露出破綻才對。

“聽說你是北燕前太子？”她踱步上前，金步搖叮當作響，一只腳踏在蒼忌面前的矮桌上，話語中帶著幾分調笑，“怎么如今淪落到這般田地？”

殿內倏然安靜。

崇德帝皺起眉，卻未出言制止——他向來縱容這個女兒的任性。

蒼忌面色不變，只是唇色更白了幾分：“公主說笑了。蒼忌不過一介布衣，蒙貴國收留，已是感激不盡。”

謝昭昭突然湊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你有病？”她脫口而出，隨即懊惱地咬住舌尖。

莽撞了，還好他們以為她只是看這個質子不順眼在罵他而已。

蒼忌似乎也有些意外，長睫輕顫：“舊疾而已，不勞公主掛心。”

“誰掛心你了！”謝昭昭立刻后退兩步，擺出嫌惡表情，“本公主只是討厭病秧子！”

宴席重新熱鬧起來。謝昭昭回到自己的席位，卻感到一道目光如影隨形。她假裝不經意地抬眼，正對上蒼忌溫柔的雙眸。

那一瞬，她仿佛看到鏡中的自己——同樣戴著面具，同樣心懷鬼胎。

酒過三巡，蕭承瑾突然起身：“父皇，兒臣提議讓景王殿下展示北燕劍舞，以助酒興！”

謝昭昭晃了晃手中盛著梨花釀的琉璃杯，若有所思。這是赤裸裸的羞辱——讓北燕曾經的太子，如今的景王，如伶人般表演。

崇德帝皺了皺眉，狀若沉思道：“承瑾，你還是這般沒規矩。”

蕭承瑾是鐵了心要讓他出丑，也不管崇德帝答不答應，擅作主張地將一把裝飾用的鈍劍扔到蒼忌面前，挑釁般的朝他揚了揚眉。

殿內眾人屏息以待，而坐在上首的崇德帝只是面露不悅，并未出聲阻止。

蒼忌靜靜看著地上的劍，忽然咳嗽起來，單薄的身形微微顫抖。

謝昭昭注意到他額角滲出細密汗珠——真病了？

“怎么，景王殿下不肯賞臉？”蕭承瑾冷笑，“還是說北燕皇室連最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懂？”

蒼忌止住咳嗽，緩緩拾起長劍：“蒼忌獻丑了。”

他起身的瞬間，謝昭昭看見他袖口一閃而過的暗紅——是血。

她眸中閃過一抹暗色。

蒼忌踉蹌地向被扔到地上的鈍劍走去，剛觸碰到劍柄的一瞬間，他忽然咳嗽的厲害，鮮血順著嘴角流了下來，臉色愈發蒼白。

蒼忌勉強站穩，向崇德帝行禮，話語中帶有幾分歉意：“愿陛下恕臣病弱之罪。”他的眼中晦暗不明，望向靜靜躺在地上的劍，說完還自嘲般的笑了笑。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全殿的人聽見。

位于上首的帝王聽見這句話，緊繃的臉色突然變得如沐春風，他站起身來，走到蒼忌身邊，用長滿老繭的手拍了拍蒼忌的肩：“是承瑾這小子不懂事，你莫往心里去，起來吧。”

蒼忌起身時，他的目光穿過滿座賓客，掃過謝昭昭時，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

謝昭昭猛地坐下，心跳如鼓。

她有些看不懂蒼忌的眼神了。

“四皇妹似乎對北燕的景王格外關注啊。”蕭承瑾看她盯著蒼忌發呆，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身側傳來，“莫非...”

“莫非什么？”謝昭昭聽出了他的的揶揄，不知是被人戳中心思還是什么別的原因，她雙頰泛著微微的紅，可嘴上還是那樣的驕縱不饒人，“三皇兄管得真寬，本公主愛看誰就看誰！”

蕭承瑾壓低聲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那個質子活不過這個春天——父皇早就...”

謝昭昭手中的琉璃杯突然傾斜，梨花釀潑了蕭承瑾一身。

“哎呀，手滑了。”她毫無誠意地道歉，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崇德帝要殺蒼忌？

宴席接近尾聲時，謝昭昭借口透氣離席。她站在回廊下，任由寒風吹散臉上的燥熱。

今晚不該是這樣的

“公主可是不適？”

溫潤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謝昭昭轉身，看見蒼忌站在三步之外，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邊，顯得更加不真實。

“你跟蹤我？”她立刻豎起尖刺。

蒼忌微微搖頭，剛準備開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整個回廊邊緣被大雪覆蓋，他的血就這樣將純白染上了污濁。他踉蹌著扶住廊柱，整個人如風中殘燭。

“恰巧路過。”

謝昭昭扶住他，握住那雙纖長骨感的手。

“你...”她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苦澀氣味，眉心一跳。

寒心散？

待蒼忌站穩后，謝昭昭立馬松手，轉而趴在回廊的木橫上望著空中的彎月。

蒼忌站在幾步之外，他看著眼前小姑娘幾縷碎落的發絲在月光下飛舞，眼中添了幾分溫情，卻在倏然間被狠戾取代。

“蒼忌，你說…我娘如今在干嘛呢…”蒼忌耳間傳來少女軟糯的聲音。他這才想起來，之前查探到的消息說靖國四公主的親娘在四公主一出生便被害死了，是北燕和親公主的侍女。

他又想起了那個常年帶著笑，每當他散學后便溫溫柔柔摸著他的頭說“我們阿忌辛苦了”的女人。

“公主的母親…她應該很想公主。”

謝昭昭轉頭望了他一眼，沒說話，站起身朝昭華宮走去。

謝昭昭剛回到寢宮時，芍藥便一臉焦急地迎上來：“公主，您去哪了？三皇子派人來問了好幾次...”

“他個蠢貨，還管起本公主來了？”謝昭昭聞言帶著幾分不屑，“備水，我要沐浴。”

初春還沒有玫瑰花瓣，芍藥便擅作主張地加了幾瓣還未落的梅花瓣。

淺淡的梅香氤氳在她的鼻尖，窗外，一彎新月如鉤。

謝昭昭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城破那日。靖國軍攻入皇宮，她還在和父皇母后還有兄長們在裕園宴飲，那天是寧國大靖和北燕三國數年前就商議好的和平宴日。她雙手叉腰，站在裕園永樂亭中的石桌上，粉雕玉琢的小團子跟個小大人似的。

她父皇昌佑帝野心不大，沉迷于詩詞歌賦、風花雪月，對發妻元貞皇后格外癡情，登基后除了太后塞給他的那幾個妃，從未主動納過，因此也子嗣淡薄，只有兩個她的嫡出哥哥和她。

作為中宮嫡出唯一的女兒，再加上她最是像母后，父皇最是喜歡她。

從小嬌養著長大的小女孩養成了明媚驕縱但又不失善良可愛的性格。

她還記得，當時她隨手指了人群里最好看的少年，穿著北燕的服飾，她說讓他來當她的駙馬。

話音剛落，大靖的軍隊便殺進了裕園。她連忙跑去前殿，結果就親眼目睹父皇為了替母后擋刀死在一個名叫“賀蘭將軍”的人的劍下，母后抽出發間的釵，狠狠的朝喉間刺下。

最后大喊一句“昭昭快跑……跑遠一點。”

“賀蘭將軍”朝她走來，每一步都帶著殺氣，她只記得當時被嚇暈了過去，一覺醒來便回到了她的昭陽宮。大靖的軍馬正朝這邊走來。小小的她想起了父皇之前說過的話：“昭昭，你要記住，我們寧國的寶貝呢都在你這個昭陽宮里哦，如果有一天有人來搶，你哪怕是燒了都不能讓他們那群壞蛋得到！”

年僅五歲的謝昭昭一腳踢翻燭火，整個昭陽宮都開始燃燒起來。正在她準備躺好等待火苗吞噬她的時候，一個神情冷漠，行動利落的女子出現在她面前——正是芍藥。

紫蘇將寧國暗部“燼”的詔牌交給她——一根白玉簪，上面有鎏金鑲嵌的一個“昭”字。

寧國暗部竟是父皇為她準備的。

謝昭昭帶上昌佑帝的手稿，逃了出去，在暗部的幫助下成了大靖的四公主。

謝昭昭睜開眼，水已經帶有涼意。她重重的嘆了口氣，心情沉重，“芍藥，服侍我穿衣吧。”

昭華宮海棠殿內燈火搖曳，謝昭昭倚在雕花細木貴妃榻上，殿內燃著上好的銀絲炭。她腦海中浮現出今晚在回廊里握住蒼忌手的畫面——雙手白皙纖長，沒有繭。

正是因為沒有繭她才疑惑。一個最有希望繼承大統的皇子，怎么可能沒有習過武呢？還有寒心散……

她明白，蒼忌絕對不如表面上那般簡單，寒心散是誰下的？北燕新帝？還是……他自己。

“事情變得有趣了呢。”她輕聲自語，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如果用的好，那他絕對是最利的一把刀——看起來遲鈍不堪，真正用起來卻能直擊命門，一擊斃命！

而在皇宮另一端的寒梧院內，蒼忌在微弱的燭火下瞧著影衛查探到的情報：靖國四公主其母為北燕和親公主侍女，一出生其母便中毒身亡，自幼養在和親公主——淑妃名下，驕縱跋扈。

和進宮前查到的相差無幾。

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抬頭望向窗外，高掛的彎月如同索命的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