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鹟鳥啁啾,清風徐徐,天邊偶爾浮過幾片白云,陽光暖暖照向大地卻不顯炙熱。
痛。
日影和諧地撒在樓閣頂端,旗竿閃爍著細碎的光點,微風攜來遠處清新的泥土氣息,混著草木的芬芳,仿佛天地萬物都被輕柔地擁抱著。
可她的鼻間里嗅不到那溫柔的生機,眼里也映不出斑斕的光彩。
此刻充斥在她所有感官中的,通通都是黯淡的、絕望的、深如墨的——
濃稠的血腥味。
她有氣無力地扭了扭手臂,粗麻繩刮著她的腕,磨開她掌根下的皮膚,麻繩細絲揉進她的血肉中,她感覺右手指根處有斷裂的,掀開的,血淋淋的傷口,但那份疼痛已是最輕微,幾乎被掩蓋而去。
痛楚不是立即到來的,而是一點一滴緩緩浸到骨髓里,等到意識過來時,她已經疼得直不起身,僅能靠著被繩索吊起的手臂,勉強維持住一點頂天立地的尊嚴。
痛。
她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這里的,甚至就連此刻身在何處她也完全沒有線索,除了身上劇烈的痛楚與胸口的陣陣緊縮,她感覺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垂落的袖袋中盈滿了風,隨著氣流竄進衣袍里,樹葉沙沙搖曳,像是在笑,在嘆世間美好。
她顫著蒼白的嘴唇,額上冷汗冰涼,隨血珠滑過耳際。她感覺自己渾身發著高燒,但心底深處卻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原諒她完全無法共品這韶光。
她幾乎要痙攣起來,身子一顫一顫地抽搐,唇微啟,吐出的氣息如游絲,愈來愈輕,愈來愈輕,幾乎就要隨意識一道消散,她覺得自己快要無法思考了。
她艱難地睜著眼,視線一片模糊,觸目所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剩下凝結在睫毛上如硃砂般的血珠,以及——
出現在視野中角落那模糊的輪廓。
她蹙了蹙眉,長長的睫毛顫了顫,還是看不清楚眼前那男子的面容。
男子背著光,正面無表情地和她對視,日照灑在他身后,暈出一圈光閃閃的輪廓,她瞪著男子的臉龐,即使面容朦朧,但她心中清楚地知道,他、他就是——
她忽然忘記男子的名。
她幾乎就要想起來了,卻在將要抓住的瞬間,如一閃而過的光影,倏忽明滅而逝,徒留長長的一股哀戚,在胸口緩緩漾開。
男子彎著身子,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神色漠然,不發一語。
她掀了掀唇,卻不知該說什么。
男子微微側身,從一旁拾起長長一根像細鐵棍的東西。
她還來不及反應,劇烈、猛烈、撕心裂肺的痛楚一瞬間襲來。
她聞到血肉燒焦的味道。
煙熏漫漫,那是從她左下腹傳來的。
她疼地弓起身,卻是叫不出聲,只能兀自大口地喘著氣,可就連胸口的起伏都似要奪去她半條命般,她已然是虛弱得隨時能化開。
男子仍舊沉默著,移開按在她腹部的細鐵棍,放回到炭盆中,而后又拾起另一根平底柄式的烙鐵,什么話也沒說,湊到她身前,一邊按上烙鐵,一邊沖著她的臉,無聲地說著什么。
她再次疼得掙扎起來,卻不過是將死之撲騰,冷汗直直滑落,她覺得口中像是也被烙鐵燙過一般,一滴生津都無,靈魂與意識似乎隨著溢出的血液,也正逐漸消散,滴落進腳邊的土壤當中。
痛。
她腦袋脹痛,像是鼻塞多天,無法通氣那般,卻是比之更甚更缺氧。
想法、念頭、思考、所有知覺、所有感受,統統攪成一團糨糊,她不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是為什么,她只知道很痛,很痛。
她平生第一次有了想死的念頭。
男子掀動嘴唇,像是在和她說話,她無法仔細去看,但那是她再熟悉無比的三個字,每個拋棄她的人都會說出的三個字——
「對、不、起。」
她蹙起眉來,卻是無法思考男子說出這三個字的原因,她只知道很痛、很痛、痛得要死了。
然后痛苦消失了。
她感覺自己飄到空中,她低頭一看,卻吃了一驚。
只見地面上她的身體,竟未因靈魂離體而垂落,反而忽地挺直了胸膛,睜大雙眼往男子方向瞪去。
男子見狀,始終沒有表情的臉上終于噙出一絲笑意。他解下她一側手腕上的綁縛,她的身體失去支撐,頹然斜倒進他的懷里。
男子扶起她來,讓她勉力呈直立狀,接著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匕首,指了指她,又往自己身上比劃了一番,像是在示意她做些什么。
她直覺意識到他是要她殺了自己。
可是她已經死了,她的靈魂此刻正飄蕩在上空,靜靜地凝視著他們。
她納悶又困惑,半天思考不出男子要她殺死自己的原因。
然后,痛楚又回來了。
她猛地睜開眼,男子的臉龐復又出現在她視野里,只是這次多了幾分寧靜,像是大事已成。
她的手上還攥著那把匕首,男子定睛望著她,似乎在等她做決定。
她持柄的手因劇痛而顫抖著,痛楚擊打她的神經,她意識到自己站不直的原因是因為膝蓋折了,幸好,她也沒打算再使用這副身軀。
她抬起手來,使盡最后的力氣,就要往心臟刺去,卻在從痛苦解脫的半途中停了下來。
她看見那人的臉,那個燦爛至極的笑容,拉著她的手,奔跑在無邊無際的青青草地上,嘴中大聲哼唱著她喜歡的曲子,在山巔擁抱她,說著一輩子的誓言。
她錚然地瞪著反射日光的刃,接著一松手,銀閃閃的匕首掉落至地。
男子眨了眨眼,像是沒理解發生的事,他又靠近了她幾分,她感覺另一只手腕的繩索也解開了,她軟綿綿地傾頹在他的肩上,下意識害怕他又將以烙鐵招呼。
但男子只是輕柔地將她抱起。
當她膝蓋彎起的那瞬間,她又疼得直抽氣,手指絞著他的衣袍,渾身繃得像塊石頭,卻又虛弱得像張紙,就要隨風散去。
男子將她摟進懷里,在她額心輕輕落下一吻。
一陣心酸與悲傷如傾倒的神木,轟然一響,木材混著塵土飛揚,胸口崩落之間,有什么東西正在死去。
她身上血淋淋的傷口卻是遠遠不及那樣的痛。
她感覺自己正側身坐在奔馳的馬背上。
男子穩穩地托著她,馬背卻還是顛得她渾身上下都快被震碎了。她想咬緊牙,卻知道力氣已然耗竭,只剩下那一雙眼,還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對世界投以最后一瞥。
然后她看見她了。
盡管她一身墨綠,隱身在山腰灌木之后,她還是一眼就看見她了。
她半張臉隱在小弩之后,從望山中往她這邊注視而來。
她對視回去,一如那時,她目光灼灼。
她想她能夠明白,她肯定能明白。
她一定知道她想要什么。
微風拂過她的臉頰,一綹發絲滑過她耳側,男子的體溫散著暖呼呼的熱氣,卻不是驅走她體內寒冷的原因。
然后她笑了,不,與其說是笑,雖然不過是費盡力氣扯動嘴角,但她的目光里有著釋然與解脫,她知道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望山后的目光轉瞬凌厲,弩機上的箭簇隨著她手指擊發的動作,倏地脫弦而出。
世界關上了燈,她終于如愿墜入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