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安安緊閉的雙眼感受到刺眼的光線前,身體的重量已襲來。一瞬間拖拉住她的腿,再來是手臂、肩膀、腦袋、鎧甲綁帶壓在身上的緊繃感,最后是呼在面具中盤旋不去的熱氣,以及回蕩在頭盔里的呼吸聲。
冷冽的風襲來,顧安安睜開眼,滾滾黃沙裹著鮮血,彎刀反射耀眼的陽光,四周都亮閃閃的,殺聲震天更是不絕于耳。
原來,她正身處在激烈交戰的沙場上。
該死,莫名其妙被丟到所謂的『前世』就算了,運氣還這么差,竟然不是躺在床上醒過來,而是穿越到如此危險的地方!羅老人,你是不是存心和我作對!
顧安安覺得腦袋有些混沌,一瞬間離開靈魂存在的美妙狀態,她感到悵然若失。
真不曉得小祝是不是也經歷了同樣的體驗?
說到這個,小祝呢!
她終于想起可能和她同樣穿越過來的好友,于是轉了一圈想搜尋衿祝的身影,同時也往腦中探尋記憶以試圖理解當前的狀況。
但戰場上刀槍無眼,絲毫不給她任何反應的時間,腦袋還在運轉著,一道劍影已朝她砍了上來。
顧安安連忙向后一踏,側身閃避,接著她條件反射般地揮起握在手中的...哎?長劍?我手上拿著長劍啊?順勢就朝對方的腹部用力地刺入。
人體被穿刺的感受透過劍柄傳到手心,直至長劍貫穿,皮膚、肌肉、油脂、血管、內臟、脊梁骨的棘突,帶點厚重凝滯的觸感,靈魂被扯碎,千鈞墜于一刃。
顧安安渾身猛地一震,殺人的感受竟是如此奇異,她慌忙拔出劍刃,對方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面前,一坨坨光滑腥紅的腸子啪嗒啪嗒,散了一地。
眼前的畫面太過血腥、太過真實,令她驚恐無比,顧安安想尖叫,尖叫聲卻硬生生卡在喉中吞進腹里,連同擰攪的脾胃,都被她用力地收緊。
她繃緊神經,克制住顫抖的雙腳,竭力冷靜下來,喃喃對亡者道了句「對不住...」后便強作鎮定地將視線轉往他方,刻意不瞥向那趴在地上的身軀。她清楚地知道,現在并沒有時間安撫自己的情緒與感受。
我要活下來,我得活下去。顧安安在心中重復道。必須活下去,我絕不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
幸而這副身軀的體能與功夫等各項狀況都極好,于是她決定暫且不顧一切,只求保全自己。
她將五識全開,放任本能行動,周旋在前仆后繼朝自己撲來的敵軍之中,格擋、猛擊、閃躲、突刺。
只一轉眼,身旁已堆滿了敵人的尸體。
無人再敢近她的身,顧安安終于獲得片刻喘息的時間,持劍的右臂有些酸軟,她非常想摘下面具好好大口呼吸,卻下意識認為不該這么做。
著獸皮與各色衣飾的敵軍潰散奔逃,喊叫、懇求己方的守兵開城,但那聳然矗立在他們面前的城門卻聞風不動,無情地注視著幾盡覆沒,絕望地哭喊著的自家軍士。
守軍一面死守,一面繼續派遣兵士攀下城墻,于攻城部隊中進行游擊,試圖打破包圍。
他們不會開城門,也不能開。大王說了,誰開了城門,就凌遲誰家全族老幼。
城頭上的虎紋旗幟獵獵作響。了望臺上的指揮官見局勢將傾,連忙一聲號令疾出。一瞬間,箭矢如雨,朝城墻下的士兵發射又一輪攻擊,速度之猛烈幾乎無法招架。但攻城兵也不遑多讓,同樣迅速搭建掩護,在盾兵的掩護下有條不紊地朝前方挺進。
眼見箭雨如黑云籠罩,顧安安并沒有躲到盾兵的掩護底下,她站穩腳跟,毫不猶豫地揮舞長劍,劍刃之勢如閃電,使密如飛蝗的箭矢都難以穿透她的劍芒。
「梯隊預備!」顧安安聽見自己吶喊道,她一面皺眉,一面思索著這個詞的同時,數十名輕甲盾兵奔至她面前,哐啷哐啷,三人一列,越近城墻,疊得愈高。
她跳上如巨大攀天梯的部隊,一步一個肩頭,咻咻咻,未等守城兵做出反應,她已沿著梯隊與墻石疊磚間的空隙,踩踏而上,迅速攀上城頭。
她手中握著利劍,回旋于弓箭手、投石兵、步兵間,優雅而致命的劍舞,劍刃泛著冷光,聲聲嗡鳴震震,守軍怎可能抵抗得住。
攻城兵見她成功突破守軍防御,不住吶喊起來,跟在她身后奮不顧身地勇往直前。守軍竭力抵抗,但局勢漸漸傾斜。
就在顧安安等待著對方的投降宣告而逐漸松懈時,卻聽遠方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大喝,她連忙扭頭一看,只見塔頂上有道黑影正急奔而來,他蕩過屋檐,殺遍所有擋在面前的敵軍,彎刀在他手中揮舞,宛如一道炫風。
顧安安吃了一驚,暗道:頭頭來了。
黑影迅速落到她的面前,顧安安終于見清楚他的模樣,只見來人是個彪形大漢,臉龐粗獷帶著威嚴,下巴蓄滿短須,頭戴一頂破舊的寬邊帽,帽檐下的眼里滿滿不屑。身形壯碩,肩膀寬闊,肌肉結實,一看就是勇猛好武之人。
「喂,咱較量一場吧?!?/p>
守城兵見到大漢,都紛紛鼓噪了起來,吶喊著:「大王!大王!大王必勝!」
顧安安瞇起眼睛,心中暗罵:
該死,為什么要和我單挑?我很累了耶!找別人不好嗎?
她環視一圈,見兩軍將士都已默默停下打斗,注視著他們倆。她蹙了蹙眉,嘆口氣,走上前擺出應戰的姿勢:「投降吧!你贏不了我的?!?/p>
被喚作大王的大漢嘴里嗤了一聲,目光一動,手中彎刀就砍了過來,攻勢又急又猛,就要砍上她的頸項,顧安安側身輕巧閃過。她眼神透著沉著,仿佛看透了大王的每一個動作。
呦,我這身驅挺厲害的呀!不只技術好,功夫高,就連直覺也是一等一的敏銳。
大王再度揮舞起彎刀,刀風強勁剛猛。顧安安心中了然,遇上剛硬如堅石般的攻擊,當以柔水克之。
嘿!這思考模式也了得。
于是她將身體化成輕柔的風,手臂如流水,悠然而出,輕輕擊向大王的手腕,讓對方的攻勢消失于無形。
大王見她如此巧妙地化解掉自己的刀法,心下大駭,卻旋即鎮定下來。他低下身,改以腿法進攻,快速地踢向她的下盤,顧安安并不畏懼,她腳步微動,巧妙地順著他的勁力,以緩慢的回轉動作,將他的攻擊完美地化解開來。
「巧勢小人!拿出你的真本領!」大王怒吼。他再度使出一招招堅實又充滿勁道的攻擊,試圖透過強大的力量直搗顧安安的防御。拳風呼嘯,刀風凌厲,氣勢驚人。
顧安安并未被激到,只是越發沉著地轉換身法,專注呼吸與招式的融合,動作充滿圓轉與橫展,仿佛一條絲帶在風中舞動,一招一式化解開來,卻又好像從未化解開。兩造兵器交接,時而劃出火花,時而迸發強風,兩相流轉間,周圍已被掃出一圈完美的圓,仿若結界,將兩人與世界隔開來。
大王加快速度,招式跟在顧安安的技法后邊,如影隨形,看似無窮無盡。他剛硬直接又迅猛的攻擊使得顧安安的防守變得越發吃力。
顧安安瞇起眼,決定不再以退為進,以守為攻。她腳尖輕點,凌空而起,手中長劍如毒蛇猛地刺向大王。大王連忙提起彎刀格擋,顧安安見狀,忽地收回攻勢,在空中轉了個漂亮的圈,落地后迅速抬起右腿,帶著強勁的爆發力猛地朝大王的胸口一記精準的直擊,大王反應不及,愣是被擊飛半步。
顧安安看準時機,趁勝追擊,三步并作兩步躍至大王面前,劍光閃爍間嘗試將大王逼至絕境。大王奮力招架,但因先前的踢擊而亂了氣息,抵抗的刀法也逐漸凌亂了起來。
顧安安見狀,大喝一聲,發動一記最后的、猛烈的斬擊,一舉砍下大王的右臂。手臂騰空飛出,在空中劃成一道血弧,如被狂風掃過的紅花噴灑墜落。
結束了。顧安安長長地吐了口氣,她垂下肩膀,靜靜地看著兀自呻吟著的手下敗將。
大王僅剩的左手按住自右肩不住汩汩流出的鮮血,痛苦地踉蹌幾步,幾名士兵上前,抽出繩子準備將大王捆縛起來帶走,卻見他忽地轉過頭,睜大雙眼,瞪著顧安安,張開嘴像是要講什么。
顧安安微微傾身,卻見大王猛地沖上前,像是要和顧安安做出最后的搏斗,顧安安下意識揚劍而起,但大王卻不是撲向她,而是露出一抹深不可測的微笑,往前一倒,撞進她手中長劍。
顧安安大吃一驚,嚇得動彈不得,只見劍刃深深沒入他的腹部,直到穿刺而過,自背脊突出。大王掛在長劍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頭朝她喃喃說了幾個字,但話語溶在嘴角不停冒出的血泡里,只剩下悶悶的幾個模糊的聲音,顧安安只能隱約聽見他說:「...有祝...走...」
「什么!」顧安安仿佛聽見關鍵字般,忽然大喊了起來:「你說什么!再說一次!」
但大王不再開口,他的靈魂已然離開軀殼,化為炊煙漫進時空之流里了。
顧安安心中咯噔一聲,祝!他該不會是小祝吧!
完全合理!
第一,他們同時跨越時空,極有可能會在同樣的位置和時間點相會,也很可能剛好正是各自陣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第二,若說小祝會轉生成為男人?也完全合理!畢竟靈魂是沒有性別的,只有投身的生命體有。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大王在臨死前用古怪又詭異的方式說了「祝...」什么的。
綜上所述,大王極有可能就是小祝,畢竟在這個時空,除了小祝以外,沒有人知道她認識小祝。
該死該死該死!??!羅老人是在跟我開玩笑嗎!她該不會掉進什么攻防殊死戰的游戲吧!
她拔出長劍,大王的身軀轟然倒地,顧安安沖上前,拼命搖晃那巍然不再有生機的肩膀,大吼:「小祝!你是小祝嗎!小祝!你是小祝嗎!喂!醒醒!該死!」
顧安安連飆幾句不入耳的粗話,不停咒罵,可惡可惡可惡!打什么仗!殺什么人!我竟然手刃摯友??!啊啊啊啊啊啊!
軍隊們見到顧安安發瘋般跺腳氣罵,各個都嚇呆了,大氣不敢吭一聲,吞著口水等著顧安安冷靜下來。
良久后,才終于有人怯生生地問道:「小...將軍...咱...可以歡呼了嗎?」
另一人出聲附和:「是啊,咱這算打贏了吧?」
小將軍?顧安安愣了下,旋即意識到所有人正望著自己,啊,我是他們的長官啊!難怪我這么厲害。
她生無可戀地擺擺手:「愛干嘛干嘛去?!?/p>
軍隊間這才爆出歡呼,吶喊著:「小將軍!必勝!大鄭!必勝!」
他們鼓動著,一面整頓殘局,一面大聲唱起軍歌。
在嘹亮激昂的勝利歌中,顧安安被手下們扛到肩上,高高舉起,一面歡呼,一面繼續前進。
「小將軍!必勝!大鄭!必勝!」
大鄭?
在聽見有人吶喊著這個詞的同時,她心中接連冒出許多陌生又熟悉的詞匯:
大鄭、端昭四年、公爺家的小女君、郎將、小將軍、連山礦產、西境余孽...數以千計的信息沖擊她的大腦,卻未見任何一條可靠的線將這些信息串在一起。
直到她想起一個詞,一個名字:
平槐安。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她意識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所有記憶忽地如萬花筒里的碎片乍現光芒,絢彩奪目,在她腦中繽紛起舞,旋轉交錯。所有過往的畫面、刻在靈魂深處的回憶、情緒、感受,如龍卷風襲卷而來,如巨浪滔天,震得她腳步踉蹌,幾乎無法站穩。
直到所有一切如塵埃落定,只余輕波蕩漾,她才終于緩了過來。
平槐安。我的名字叫做平槐安,北鄭開國功勛『定國公』的女兒,年方十七,上有兩位愛護自己的親兄長,家庭和睦,和樂融融。自小文才武略樣樣精通,眾人多說她頗得其父平紀當年的風采。去歲自武舉館以榜首業成后,正式接任軍職,現為朝廷欽定的正五品左領軍衛郎將,自此,家中下人乃至于外人對她的稱呼就從小娘子改為——小女君。
思及此,她在心中吹了個口哨:想我顧安安一生平凡、無依無靠,誰承想過往前世竟如此大有來頭!
接著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那么,現在這個『我』的存在究竟是『顧安安』還是『平槐安』?
盡管按照羅老人和衿祝所言,他們將穿越到『靈魂曾以生命體存在』的任何時空,因此這個『平槐安』就是她靈魂曾經的一個存在。所以她既是『顧安安』,也是『平槐安』。
但究竟該以哪一段『意識』來作為主體?
她有點苦惱,要她完全舍去『顧安安』的意識,就好像拋棄了一部分的自己,她是萬萬做不到也舍不了的。但能怎么辦呢?若她不以『平槐安』的存在思考,那肯定會在這個時代出非常多差錯,鬧非常多笑話的。
該死!這該死的輪回轉世!該死的穿越!
她躊躇良久,許多想法一個接一個如雨后春筍不停冒出。
最后她得出一個結論:那便都保留吧!該以平槐安思考時就以平槐安的身份思考,該跳脫時就跳脫!我還是我,不會因為名字或身份的不同而改變這個『我』。
(但為了配合故事發展與順暢性,接下來都將統一以『平槐安』來作為敘事主體)
槐安深吸一口氣,很好,最重要的身份認同處理好了,那就來處理現在的狀況吧。
我率軍打仗,贏了。順道殺死敵軍頭頭(或說對方自己殺了自己),敵軍頭頭可能是小祝。所以我可能也殺了小祝。
我殺了小祝。該死!我殺了小祝!
不,等等,他真的就是小祝嗎?也許不是。
但要怎么證明他不是小祝,他都已經死了!
哇啊啊啊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