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左行知著窗外。
隔壁朱員外家的女兒,還有三天就要嫁人了,也不知道那時候能不能見到日頭。
待到天晴了,也該去請匠人幫忙修繕屋頂了。連些天的雨下來,書箱中的書也都有些受潮了。
許是開了窗的緣故,香案上剛燃上的香有些搖晃,模糊了兩塊牌位上的刻字。
正當黃昏,煙雨霧蒙,外頭已聽不到什么聲音。
棕褐色酒壇里的酒“嘩嘩”流進深褐色帶著豁口的碗中,他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坐在桌邊。天地寂寥,適宜飲酒——
醉眼朦朧中,他看到雙親坐于高堂,賓客把酒言歡,那佳人,正偷偷抬眸看他,笑靨如花。
清晨,檐下。
一窩的雀兒正嘰嘰喳。
較大的兩只略顯焦灼跳來跳去,雨勢尚未止住的意頭,那兩雀兒卻看了看尚嗷嗷待哺的小雀,起身飛出了這片屋檐。
窗內,一盞木制屏風后,身著素衣的侍女正為女郎梳妝打理。
銅鏡有些年頭了,照不出女郎精致的面容,但仍然能從那模糊朦朧的鏡面中,窺見幾分獨屬于她的靈動。
管事輕輕叩響房門,遞上了一份冗長的冊子,并囑咐幾句后轉身離去。
侍女將那份冊子放到桌柜上,起身出門,吱呀一聲——又只剩下雨聲。
攔不住窗外透進來的那些光。女郎將屏風挪了挪,這下它們透進來的更多些了,便是靠近床邊最底下的柜子里,也能借著點亮:
一張泛黃有些褶皺的畫,好在至少沒有破。
筆觸有些生澀,內容也不甚高雅。一副游春圖:百花待放,河岸新柳,兩只春燕正交錯與暖陽中。
女郎記得,這是許多年前了,約莫她才六七歲吧。
母親尚在,約著與隔壁左伯父一家踏春出游,那個矮她一些,總喜歡賣弄的男孩,說最近學了作畫,非要指點她一番。
于是那個午后,長輩們煮茶論棋高談闊論,他們卻在一旁小亭里,看著不遠處的春江,將燕子記在了畫里。
依舊那漆紅色的柜子,幾朵干癟枯黃的花待在柜子深處。
女郎用紙輕輕托起一朵,低頭輕嗅,鼻尖,似有一股桃花香縈繞。
已至黃昏,今天的雨依舊沒有停歇。
左行知宿醉剛醒,看著窗景象,恍然間覺得自己似乎只睡了一瞬。
直到看見香案上蠟已流干,香已燃盡,他伸手摸了摸爐里的香灰,入手冰冷。
酒壇倒在桌子上,已然見底,他略顯慚愧,說是小酌,卻似乎貪杯了。
隱約間,耳邊有父母在淳淳教導——
屋里用于接雨的盆,早已滿了。
雨水滴滴滲濕了地面,水漬一直延申桌子附近。
倒是分不清流在地上的到底是酒還是天上的雨水。
是夜,雨仍未停。
案上點了新的香,依舊煙霧繚繞。
房間有些透風,燭火不安的搖曳著,晃動的書中的字都跟著飄動了起來。
眼有些花,他無奈合起了書。
望向窗外,隔著一層雨幕,望著風雨中晃動的桃花樹。
那年春末,母親與好友前去山中寺里上香,一場大風吹落了遍地桃花。
他與女郎在遍地桃紅中撒野,捧起一簇桃花,送回天空,又落下翩翩粉紅色的雪——
雨什么時候才能停,隔壁朱員外想必也正在發愁吧。
清早,那窩雀兒又吵得厲害。
為首的兩只未見蹤跡,恐是昨兒去了什么太遠的地方尋食,沒能趕得回來。
雨勢今日仍不見消退,朱員外坐在一副朱紅色木椅上的,看著茶盞里冒出的熱氣,不由得一聲苦嘆。
廂房的門依舊關著,他今早敲了敲門,里面的人仍推說自己未起,不便見人。
他本想再說些什么,可看著將他隔在外面的門,卻什么也說不出口了。
晌午了,侍女輕扣兩聲門,隨即將今日的膳食送了進去。
兩碟小菜,一碗米飯,一份湯羹。
女郎看了看桌上的擺好的菜肴,轉頭又讀起了手中的游記。
一個下午,直到暮色將至。
她將飯食重新放回食盒,放到門口。
恰逢侍女送來茶水點心,她接過茶水,將食盒遞到侍女面前,囑咐她余下的飯菜可帶回家分食。
今日的雨有些止住的意頭了,左行知就著清水啃了半個發硬的饅頭,照例給香案上點上了香。
屋頂滲水的愈發嚴重,整日里都是”滴答,滴答“的聲音惹的人心煩意亂。
書箱里面的書有幾日未曾翻動了,紙張保存,本就不易,若不管這般潮濕就直接翻閱,翻不上幾次怕破了。
得等天晴,是得等天晴的。
若是天晴了,書就能拿出去曬曬了,房屋也能修繕一番,沒了這討人厭的“滴答”聲和時不時吹歪燭火的風,也能靜心下來再看看京州王學士策論了。
到那時,到那時,以他的才學,定能金榜題名。
可是,好像等不到天晴了。
他從懷里摸出一塊玉,一塊母親的玉。
他記得,那日黃昏,父母同一位老嫗談了挺久。
老嫗笑著急匆匆出門去,母親則把他喚了進去,將這塊溫潤的玉按在他的手心。
“等到改日他們一同到朱員外家時,好親手交給朱府女郎。”
他點頭,他記得:
玉是父親從祖母手中接過交給母親的。
若是雨像前幾日那般大,想必朱員外家嫁女的日子也要往后推一推吧?
若倘若一直都是那樣的雨——
左行知自嘲的笑了笑。
雨還是停一停吧,至少讓她出嫁的順利一些...
雨停了,只是見不到日光。
到處灰蒙蒙一片,云低沉著,像是要壓在人的頭上。
小廝剛喂完房檐上的雀兒。
朱員外說:“雀兒也算可憐,大雀又出去了不管它們,整日里”嘰喳“不停叫喚也使得人心煩。
便讓小廝每日里領點黍子,每日投喂它們些。
畢竟大喜的日子將近,萬事都圖個吉利,
下人們忙不迭趁著著久違的雨歇時間布置起了院子。
門前兩盞紅燈籠高高掛起、房檐、樹梢上掛滿了祈福的飄帶,每扇門上都換上了明媚的喜聯。
而廂房門,依舊還是未曾打開。
房內,置物架上,一件精致華美的嫁衣安靜的躺在上面。
女郎看著臺上的嫁衣,覺得它的顏色像火那般熾烈,不然,怎會如此這般灼傷眼眸,叫人不敢直視。
女郎收回了視線,對著銅鏡梳理著頭發。
桌上放著把沉香木的梳子,許是用了太久,上面的紋樣有些模糊。
她拿起這個梳子,恍然間像看到了多年以前,
有一位婦人正眼含笑意替小姑娘打理著鬢角的發絲。
可真喜慶啊,到處都是一片紅色。
朱員外看著侍女遞過來的食盒,有些躊躇。
剛想囑咐幾句,管事卻又遞上了一份冊子,那是王進士家遞來的行程單。
他盯著上面的每一項,不覺暗自點頭。
女兒只需乘轎出門,拜堂成親,一切按部就班。
那王進士他見過的,相貌端正,知禮守矩。
他說:曾與年少時無意間一瞥,便覺心向往之,只恐誤佳人,未敢染指。
云依舊低沉的厲害,小廝撤去了檐下的木梯,管事關上了朱府的大門。
朱員外站在廂房門前許久,還是沒等到那扇門開。
以至夜深,萬籟俱寂。
唯獨風聲不消,如怨如慕。
燭火搖曳的厲害,恐要被風吹熄。左行知起身擋在燭臺前,張開衣襟將白燭圍起。
那火慢慢穩住了,連帶著身上也不在冰冷,暖烘烘的。
風一直吹啊,他就一直護著燭火,滴滴白蠟順著燭身緩緩流下,小小的燭火,卻那般炙熱。
不知何時,蠟燃盡了。
他動了動僵硬的頭,卻發現案上的香不知何時竟斷了。
又一轉身,卻看見目之所至皆是一片殘垣。
燒焦的木梁斜橫在屋中央,瓦片與瓷片散落在地上。
回首望向香案,卻只看到一片散落的焦炭。
兩塊未燃盡的牌位藏于焦炭中,也只能從那黑色的漆色中,猜出此前是作為何用。
應當是天公也愛書吧,那書箱倒是未燃,只是在烈火中熏得黑沉破敗,擋不住天上的風雨了。
他有些發愣,伸手想看看什么,卻只透過指尖的縫隙,看到了一地殘骸——
怎么?怎么就一地殘渣了呢?
左行知無措地看著指尖,一聲驚雷,風雨俱襲。
冰冷的水砸在了他的掌心,拉回了他無緒的意識。
他望向窗外,那株桃樹被風雨摧殘的似要折腰。
這般大的雨,怕是會影響到朱員外家明日的婚事吧。
不知道朱員外家的女兒現在是否正憂愁著。
百般想法在他腦中泛起,卻無非都與隔壁的朱府相關,
卻無非都與那夢中笑靨如花的女郎相關。
恍然間,他覺得自己像是飄了起來,
他穿過了一地殘渣,穿過了荒廢的庭院,穿過了左府早已被摘下匾額的大門。
他停步,抬眼看著那熟悉的四個字“朱家府邸”
燈籠被大風裹挾著,雨線毫不留情的砸在朱紅色大門。
噼啪作響,像是很多雙手,正在拍打著門扉。
他徑直朝里走去,
院里門扉上的喜聯與樹梢上飄帶被風裹挾著按在地上,被泥水沙石沖刷的破破爛爛。
風吹的吱嘎作響,不時的雷鳴聲惹的人心中更是煩躁。
他停了腳步,一扇關著的門。
未上鎖,他卻有些不敢伸手推開,屋里一片漆黑,外面的喧囂似乎驚擾不到屋中人。
他怕,他怕一伸手打破了里面人的好夢。
踟躕良久,他收回幾次伸出的手。
院子里的雨越下越大了,噼啪砸在地上。
他想著,她很好,過去、現在、未來都會很好。
于是轉身,朝院外走去。
只是一轉身,他卻看到一張魂牽夢繞的臉。
一抹夜色中那般鮮艷的紅。
無數次夢里看到的景象,那姑娘正抬眼看他。
相顧無言,他卻看到女郎的眼中流淌著淚,
大雨也無法遮去,
他伸手,輕輕拂去她眼邊流淌的淚:
苦,好苦,可記憶中那淚水好像是咸的。
次日,天明。
那場雨也落下了帷幕。
前幾日飛出去的大雀,今日終于歸巢,
可遲歸的它們卻只看到地上那幾只冰冷的遺骸。
昨晚的風太大了,吹翻了檐下的雀巢
那些嘰嘰喳喳的雀兒們,會一直安靜下去了——
朱府,大紅的燈籠被撤下,換成了兩側長明的白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