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轉瞬而過。

沈知微共往靖國公府四次，次次不多言語，只診脈、看疹、換藥，手法利落，開方簡潔。每回送去的藥湯與膏方，皆有所改進，亦愈發對癥。

褚主母起初尚覺奇效如夢，待到月末，夜間竟已無癢意，手腕肘彎處的頑固紅斑也悄然褪凈。多年不曾穿過的寬袖紗衣，又一次披在了她身上。

府中內眷驚異之余，紛紛求方，連府外的幾位姻親貴婦，也托人遞話上門。

沈知微不留方，也不應診，只說：“非藥不傳。”

杜嬤嬤第五次登門時，帶來的不僅是一封錦帛手書，還有整整一千金的銀票，封口上鈐著府中主印。

手書中言辭懇切，褚主母自稱“命由神醫所賜”，愿日后每年備禮問安，永銘此恩。

沈知微靜靜地將銀票收入錦囊，未多言謝，只道了一句：“藥已盡，人安便好。”

這千金，是她踏入元京以來，所得最重的一筆。

她不是圣人，不講懸壺濟世的虛話，只知這筆錢，能換一張身份，換一處宅院，也換她此后在這城中，一寸寸腳踏實地地活下去。

這一筆錢，加上廣平伯府兩千銀兩，靖國公府五百兩銀票，再添今日千金……她一時竟有些恍惚——

這年頭，光靠一張嘴、一副手、一顆腦，居然真能賺出這么大一份本錢。

她回到屋內，將信紙疊好放進木匣。那枚金票則單獨收入一只暗鎖匣中，箱底墊著她前些日子悄悄兌換的銀票與碎金。她不信人情，但金銀這東西，沉甸甸的、實打實的，壓手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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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她坐在燈下翻閱元啟朝律冊，翻到“良籍憑驗”一條時，指尖輕輕一頓。

良籍，即官府承認的身份等級。

她如今不過是“無籍之人”，寄人籬下的幽影一縷，做不得買賣，購不得房契，連出城都需私文引薦。若想在這元京城扎穩腳跟，僅憑藥理之能終究太過脆弱。

但她如今，有銀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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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她便帶著三十兩碎金，一封匿名推薦信，往東城靠近兵部小吏坊的方向去了。

那里有一個叫“陳聚”的人，做的是舊戶檔整理的營生，名義上是官辦賬房的書吏，實則常與那些“漂戶”“商賈”打交道，幫人“補籍認宗”，換得合法身份。

陳聚見她衣著素凈、言辭謹慎，眉眼間卻透著一股利落干練，起初還推諉兩句，待沈知微遞上銀袋，他眼角都帶了笑。

“這事兒也不難，姑娘得有個新名字，新出身，我便能替你辦。”

她略一思索，道：“元京人，年十六，名叫——李雨莎。”

“這名字清雅，聽著像貴人出身。”陳聚笑嘻嘻，“姑娘要不要附上‘書香門第’的背景？我們這有整套文書、家譜、私塾名錄，三百兩另算。”

沈知微點頭：“要。”

“那得加個信物才好。”掌柜不緊不慢，“你以后若真攀上關系，身份一查就是空頭的也不好。”

“加。”她干脆利落地掏出五百兩，“余下歸你，辦得漂亮些。”

陳聚點頭：“李姓是常見姓，好辦。”

“雨莎”這名，她是想了許久的——雨落草上、沙中開花，輕盈不顯，真真假假最難辨。

她將一封記有出生年月、籍貫與過往經歷的私文交出，陳聚當即取過冊頁，做了抄錄。不多時，一張描金描邊的“良籍憑書”便已寫好，蓋上東城戶部私章，收尾再要她捺上一枚指印。

紅印落下的一刻，她心里卻忽然一沉。

原來，這個時代真正能“賜你身份”的，從不是道理、不是善意，而是銀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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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名字，終于合法。

那掌柜捻著銀票，眉開眼笑地拱手：“姑娘放心，三日之后，請自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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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弄妥，是她計劃中最重要的一步。

往后，無需再藏頭露尾，不必在深夜貼傳單，不必暗中藏醫號，不必時刻顧慮官府查問。一張戶籍、一塊身份牌，便足以讓她光明正大地活在這元京城中。

她以“李雨莎”之名，成了元京城北戶籍簿上的一名“李氏后人，族中孤女，自幼隨祖父習醫，近日自鄉歸都”的合法少女。

這個身份既干凈又可信，連背景都鋪得妥帖，足夠她應對未來所有盤問。

接下來，是為“李雨莎”尋一個容身之所。

沈知微挑宅極為仔細。她不愿落在太熱鬧之地，也避開了坊間耳目眾多的醫館與藥鋪鄰近，最后選定了一處元京外城西隅的小巷宅院。

宅子不大，兩進格局。前院設了影壁與小庭，院內兩株老槐，后院則是正房三間，東廂帶書房，西廂空置。

整個院子幽靜清凈，墻高門厚，既不易被窺探，又離藥材街不過一刻鐘腳程。

賣主是位落魄的老舉人，只求快脫手，價錢壓得極低。沈知微以六百兩銀錢一口價買下，交割當日便請人重新粉刷門窗，打理井院，裝換鎖具。

三日后，她正式搬入。

無宴無客無儀仗，只是帶著那一柜藥材與幾件換洗衣物。

這宅子，她只作居所。

沒有懸壺的旗，沒有對外的牌，沒有仆役來往，也無門診營業——

她不需要靠行醫為人謀生，她要靠醫術為自己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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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院中點上竹燈一盞，青光淡淡照在槐樹枝影之下。

沈知微坐在屋內書案旁，重新整理了一份名冊。將自己的名字鄭重謄寫于首行——

李雨莎，年十六，籍元京北，祖籍沈州，孤女。

“這世上再沒有沈知微。”

她輕聲道，低頭在紙上按下一枚新刻的私印：“雨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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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她睡得極沉。

槐影輕搖，竹香氤氳，夢中仿佛回到那手術臺下昏暗的燈光，麻醉機滴答，屏幕上微微閃爍的心跳波形。

再醒來時，窗外光亮已滿，鳥聲啁啾，藥香滿室。

她起身洗漱，換上干凈衣裳，披了件月白褙子。

鏡中映出她清瘦面龐，眼底分明卻無青澀，年歲雖十六，眉目間卻藏著生生世世都磨不盡的倔強。

今后，她就是李雨莎了。

不為家族，不為信仰，不為使命——只為她自己。

她活著，為了在這片時空里站穩腳跟；她行醫，為了讓每一次開方都換來“穩穩當當”的生存籌碼。

金銀、身份、宅邸，一應俱全。

這世道不認人，只認“本錢”。

她懂這個道理，也已經握住了入局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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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傳來街頭晨市之聲，有人吆喝，有人談價，熙熙攘攘，正是元京最熱鬧的時辰。

沈知微攏了攏衣襟，推開院門，一步踏出。

陽光灑在她肩上，身后宅門重新上了匾額——

雨莎居。

——從今往后，她名叫李雨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