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有規律的敲擊著水火棍,發出“砰砰”的聲響,堂前匾額上掛著“明鏡高懸”四個大字。
紀簪雪并著兩位叔伯跪在府衙正堂,院子里黑壓壓跪著一大片小廝打手。
知府吳恙黑著一張臉坐在當中。
“大人容稟,民女紀簪雪,狀告東紀府紀庭紀樓兄弟雇兇闖府,意圖強搶民女,謀奪家財,民女自父母雙亡后恪守孝道,兩位長輩不說體恤晚輩,竟還帶著鏢師來闖民女的門庭?!?/p>
“民女深知家丑不可外揚,可女子婚嫁之事,容......容不得兒戲,且父母生前留了遺囑,要民女自立女戶,況民女與京城梁家長房嫡子早有婚約,怎能另嫁他人?民女也是不得已,方才......方才來求青天大老爺做主......”
“另有......戶帖一份,昨日匆忙間只能差人送到大人府上,求......求大人做主......”
說到最后,紀簪雪已是哽咽的話不成句,糊了滿臉的珠淚。
她額角的傷口尚未處理,干涸的血跡貼在白皙的面上,一雙杏眼會說話似的,哭起來更是楚楚可憐,惹人憐愛。
三老爺看著紀簪雪作態,心里氣的厲害,面色愈發陰沉,剛想張嘴喝罵,就聽上首吳知府問道:“戶帖?本官昨日并未收到。”
他偏頭看向師爺,師爺也是一臉迷茫。
紀簪雪心下一沉,難道是陳先生也被東紀府收買了?
大老爺一副了然的模樣掃了紀簪雪一眼,緩緩開口:“大人,我侄女父母雙亡,害了瘋病,我們做長輩的不忍傷他,今日鬧到公堂上是我們縱容的過錯?!?/p>
又轉頭對紀簪雪說道:“小雪兒,咱們不鬧了,大伯帶你回家好不好啊?!?/p>
搬弄是非!
紀簪雪剛要開口分辨,堂上知州大人驚堂木一拍,滿堂肅靜。
吳知州雖說是年紀輕,長得也是一副小白臉樣子,板起臉來卻也是威風凜凜。
他斷喝一聲:“胡鬧,你當我這公堂是菜市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我瞧這姑娘思路清晰,條理分明,不像害了瘋病,倒是你們兩個,字字句句遮遮掩掩,安了什么心思?”
“大人,文書在這兒!”
竟是崔游!
他一手扶著渾身是血的陳宇忠,一手高舉紀簪雪的立戶文書,站在府衙門口,面上還沾染了血色。
他身量高挑,從頭到腳繃得直直的,像是琴弦,也像翠竹。
崔游并陳宇忠進了正堂,紀簪雪握緊了拳頭:“陳先生,你這是怎么了?”
陳宇忠強撐著一口氣,跪伏在地上拱了拱手,斷斷續續說道:“草......草民陳宇忠,狀告紀庭紀樓草菅人命,買兇殺人?!?/p>
他字字泣血,話幾乎都要說不清楚,崔游扶了他一把,拱手說道:“吳......”
他頓了一下,續道:“吳大人,草民在城外荒郊遇到氣息奄奄的陳先生,他說他是西紀府的賬房,被人謀害,求草民帶他告官。”
吳恙放下手中戶帖,怒目而視。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們還有什么話可說?”
三老爺看見崔游,仿佛是看見肉骨頭的惡犬,他面色陰狠,惡狠狠罵道:“我們草菅人命,你姓崔的就好到哪兒去了?”
他沒注意到吳知州看到崔游那一刻面色的變化,大老爺卻是看了個清楚,他開口阻止:“老三!”
三老爺置若罔聞,陰狠罵道:“你同這小娼婦不清不楚,在我們紀家院子里殺了人,如今還來攀誣我們兄弟,你莫不是與這死丫頭玩兒的花,給腦子玩兒丟了?”
這邊話音剛落,院子里跪著的一個鏢師高聲喊道:“求大老爺做主,這姓崔的一刀殺了我們鏢頭。”
這原也不怪吳知州沒看見王克尸身,院子里小廝鏢師黑壓壓的跪了一片,倒將王克尸身遮蓋住了。
吳知州面色一變,崔游要來紀簪雪手里的公文忙道:“大人,草民奉了游俠司海捕文書擊殺王克,這是官府公文,請大人過目?!?/p>
他亮出了自己的虎鶴令牌。
游俠司三字一出,大老爺心涼了個透。
時下江湖人士眾多,而窮兇極惡的江洋大盜,官府的普通衙役捉拿起來,不免勞民傷財,故而今上特設游俠司,專供江湖兒女登記造冊,抓捕擊殺悍匪。
大老爺面色扭曲起來,通紅的雙目死死盯著崔游,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個洞來。
若我不死,必讓你們二人付出代價!
“來人,”吳恙抽出桌上令箭:“將這二人拖下去痛打五十大板,投入大牢,財產充公,其余同黨以包庇罪論處,待本官傳信巡撫大人再行定奪?!?/p>
“師爺,拿我印來,替紀小姐戶帖蓋印?!?/p>
話音剛落,官府衙役便上前將他二人拖去院內,不一會兒便傳來“噼啪”的聲音。
衙役一記一唱,悶響伴著大老爺的哀嚎,三老爺的謾罵傳入紀簪雪耳中,她滿面漠然,只剩狠狠攥著的拳頭能看出她此刻的心思。
塵埃落定,陳宇忠忽然“哇”的一聲嘔出一灘血,他臉上透出死人的灰白,眼睛看著紀簪雪。
紀簪雪上前一步扎住陳宇忠幾乎抬不起來的血手,紅著眼睛喊道:“陳叔......陳叔......”
陳宇忠看了一眼屋內眾人,眾人會意,這是主仆兩個要說私房話,都識趣的靠了出去。
“小姐,”他幾乎是夢中囈語一般,紀簪雪聽不清楚,附耳過去:“此事......此事過后,你便去京城......去找梁公子,老爺......老爺的死有......有蹊蹺......”
他喉嚨里發出一陣“嗬嗬”的聲音,眼睛盯著外面轉晴的天,沒了氣息。
“陳叔!”紀簪雪沉悶的叫了一聲,淚珠滾滾而落,“啪嗒”“啪嗒”打在陳宇忠的尸體上。
她想起兒時陳宇忠教他讀書習字,和爹爹一起想法子逗她玩兒,想起每次上課給她帶來的桃花酥......
這世上真心待她的長輩,都沒了,都死了干凈。
哭了半晌,兩個小丫鬟知道自家姑娘傷心欲絕,可一直在堂上不成體統,連忙上前勸道:“姑娘節哀......”
紀簪雪睜開緊閉的雙目,漠然的站起來,給吳恙和崔游行禮:“多謝吳大人多謝崔公子,大恩不言謝,若是以后有機會,小女子定當結草銜環?!?/p>
而后支使著紀府小廝抬上陳宇忠的尸身往外走。
崔游平素總是含著三分笑意的鳳眼垂下來,看著紀簪雪小小一個人,領著一大群仆人孤獨的向前走。
以后,大約是不會再見了吧。
不知怎得,他古井無波的心忽然有些刺痛,人海沉浮,一個姑娘,以后該怎么辦啊?。
“紀小姐,”他忍不住叫了一句:“額角上的傷,記得處理好,不要留疤了?!?/p>
他的聲音消散在冬日的風沙里,不知有沒有傳進紀簪雪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