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簪雪用過早飯,讓丫鬟找來筆墨站在桌邊練字。
梁從緒就是這時候來的。
引他的丫鬟進去通報,他站在門口,正看見紀簪雪的倩影。
冬日里少有這樣晴朗的天氣,陽光從從窗子里泄進來,虛虛實實的,正斜灑在少女銀白的衣裙上,映的熠熠生輝,她的黛眉微蹙,似是有什么難處,唇角偏又帶著三分笑,在蒼白的臉上帶起了些活氣。
京中女子見了他,莫不是羞澀難當,便是大膽求愛,他還從來沒見過這樣性子安靜,細細看來卻又帶著些活潑的女子。
她從揚州來,帶來了江南滿岸的風韻。
這是崔鶴引口中那個堅韌剛烈的女子嗎?
她分明嬌弱的像被風雨打過的海棠,就那么柔柔的一朵,靜靜的開。
通傳過后,他走進房中,紀簪雪叫了他聲表哥。
少女微啞嗓音叫他回過神來,抬頭一看,紀簪雪正笑意盈盈的看著自己。
“表妹安好?!绷簭木w拱了拱手。
“表哥安好?!?/p>
“表妹尚在病中,還是要多加休息,習字費神,可要當心風寒加重?!?/p>
梁從緒嗓音溫厚,落在紀簪雪耳朵里只覺得舒服。
“在家時母親便總與我說,表哥有大才,小妹心生仰慕,可惜我出身商賈,也只能被叫做附庸風雅了?!?/p>
紀簪雪語氣里帶了些落寞,眼睛狀似無意的看著梁從緒,好似在訴說心中的委屈。
梁從緒心頭一熱,他不舍得讓她傷心。
“妹妹不要傷心,世人大都崇本抑末,卻不知若是沒有賈人,我們又怎么能冬日里吃上嶺南的新鮮菜蔬呢?可見是他們狹隘了,總是用自己的想法來裹挾別人,反倒是失了風度。”
“聽表哥這話,我真真兒是醍醐灌頂,不知表哥是否愿意替小妹瞧瞧這字?小妹臨的是褚崇云先生的字,總是覺得差了許多。”
梁從緒聽見褚崇云三字眼睛亮了一下。
褚崇云是何人?是當世書法名家,更是他的老師,從他五歲啟蒙開始到如今十五年,褚崇云一直視他如親子一般,恐怕褚先生的親兒子都比不上梁從緒了解他。
“你竟然喜歡老師的字?”他有些興奮,邊走邊說:“老師的字冷清剛峻,少有閨閣兒女喜歡,你怎么......”
“表哥留步,”紀簪雪急忙制止,柔柔的低下頭:“小妹病了?!?/p>
“無妨,我是男子......”
“表哥莫說,”紀簪雪打斷他:“請表哥恕小妹不敬之過,只是此時正處冬日,我這病又來的急,若是過了病氣給表哥,小妹于心難安?!?/p>
梁從緒見紀簪雪堅持,停了腳步,復提起褚先生的帖來。
“我......我就是......”紀簪雪忽然有些扭捏,好似害羞一樣:“哎呀,人家是聽人說褚先生是表哥的老師,想來能教出表哥這樣的君子,先生也定然是一等一的優秀......”
“表妹倒是坦誠,”梁從緒笑了笑,一雙狐貍眼瞇了起來,讓人看著如沐春風的。
他道:“我雖然在寫字上造詣不高,但好歹也不算辱沒老師,不如你讓婢女遞過來給我瞧瞧?”
紀簪雪依言行事,讓梨香遞了過去。
梁從緒坐在太師椅上喝茶,眼睛卻好似長在了紀簪雪身上一樣,移不開了。
他離的遠,影影綽綽的瞧著她烏黑的碎發落在雪白的脖頸上,好似一副水墨畫,穿了這樣素凈的顏色卻也不顯寡淡,因著風寒,時不時的輕咳兩聲,便好似平靜的湖水泛起了漣漪。
他自認不是好色之人,可看著紀簪雪,卻不由得心思沉淪。
“公子,給您?!币粡垖懼R小楷的字遞在梁從緒面前。
“啊...哦,好。”
他看了半晌,緩緩開口問道:“妹妹可是用左手習字?”
“是呢,自小因著這事娘沒少數落我,可我總是扳不過來......現在想起來總是后悔的,那時候若是能再聽話懂事些就好了,如今可是想聽母親的數落,都聽不到了?!?/p>
紀簪雪沒哭,甚至連一點淚珠都沒有,可眼睛里卻有訴不盡的憂傷,語氣里又是道不盡的落寞。
梁從緒知道這種感覺,祖父最是疼愛他,當年祖父去世,他有一二年光景一想起祖父來都痛的心肝發顫,這樣的痛,紀簪雪卻是在三個月里經歷了兩次......
他知道這種事不用多勸,還是得靠自己走出來,但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妹妹節哀順變,姑姑和姑父都是難得的好人,他們都會保佑你平安順遂的?!?/p>
一時無話,梁從緒自十五歲后鮮少有這樣無措過,一回頭,卻看紀簪雪眼睛亮晶晶的對著他:“好啦,不想了,表哥,咱們說正事吧?!比绻簭木w沒看到她偷偷拭淚的話,他就信了。
他覺得心疼,這樣一個小姑娘,剛經歷了喪父喪母之痛,其中酸甜,又有幾個人能真正理解呢。
不過,他愿意保護她的自尊心,心甘情愿地傻一次。
“你這字是用左手寫的,其實已經很不錯了,但是......”
少男少女的聲音夾雜著飄到窗外,混在風雪之中,顯得格外和諧。
劉媽媽笑瞇瞇的站在窗下,滿意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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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壽堂。
“老太太,奴婢聽了一陣子,二公子和紀姑娘可是相談甚歡呢,想來他們年輕人在一處總是有話說的。奴婢瞧著,咱們二公子溫潤如玉,紀姑娘又是個溫柔淡雅的性子,很是登對。”劉媽媽笑道。
“溫柔?”荀氏哼了一聲:“我那外孫女可不是溫柔孩子,絳輝從前給我傳信,總說這姑娘像男孩兒一樣,怕她以后嫁不出去呢。”
“想來是突遭大變,性格變了也是有的?!?/p>
“罷罷罷,我這些兒女,最對不起的就是絳輝,好在姑爺是個明事理的,她那時候自己行將就木的,還差人給我送信,求我照拂阿算,可我便是不看她的面子,也要好好對阿算啊?!?/p>
荀氏說到動情處,渾濁眼睛里滾出淚來:“那孩子,是絳輝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我不來護誰來護?她用了手段便用了,我老婆子黃土埋半截了,我只要我這個外孫女好好的?!?/p>
劉媽媽上前替荀氏擦了眼淚,也哭著說:“老太太您放心,三姑娘絕對不會怪您的,當年的事,都是有苦衷的......”
“春娘,”荀氏叫劉媽媽的閨名:“你是知道的,絳輝何等清高的性子,若不是天殺的梁拙老賊得了權勢便各處耀武揚威,借了戶部的銀錢去揮霍,又怎么能讓我的絳輝兒下嫁去揚州?”
“我們母女倆是整個京城的笑話,我真真兒是這世上最不稱職的娘......”
劉媽媽坐在榻上,自己也是眼圈通紅,低聲的安慰著荀氏。
她哭了半晌,忽然那雙傷心欲絕的眼睛里生出些希望來:“還好,如今阿算來了,只要我老婆子活著一天,她和起瑞的婚事便誰都不能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