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砸在救護車頂棚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像是無數苗家漢子在擂動銅鼓。李常樂抹了把糊住視線的雨水,苗族產婦阿蔓姐的羊水混著血水,正順著擔架縫隙往下滴落,在車廂地板上蜿蜒成赤水河支流般的暗紅色溪流。
“血壓70/40!”護士小楊的哭腔在雨夜里格外刺耳。李常樂咬開手術包的塑料封口,銀色反光突然刺痛她的眼睛———那支本該躺在博物館的苗銀酒器,此刻正插在阿蔓姐染血的百褶裙腰封上。酒器鏨刻的蝴蝶紋路沾了血跡,在車燈下泛著妖異的紫光,仿佛要振翅撲進暴雨里。
河對岸傳來詭異的冰裂聲。
她伸手去拔,指腹卻被鏨刻的蝴蝶紋路割破。血珠滴落酒器內壁的瞬間,赤水河面裂成兩半——東岸凍結成冰雕群,西岸沸騰如滾油。蒸騰的紅色霧氣里飄著濃烈的酒香。兩條支流交匯處浮起密密麻麻的銀魚,鱗片折射出青銅器的冷光,魚群擺尾的節奏竟與產婦急促的喘息同步。
“快過橋!“司機老吳猛踩油門。車輪碾上風雨橋的剎那,李常樂看見橋頭“鎮河“碑文正在剝落。阿蔓姐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銀酒器上的蝴蝶紋路活了,順著血管爬上她手臂:
“李醫生...把酒器...刺進...“
赤水河西岸的苗寨吊腳樓里,七盞桐油燈在穿堂風中明明滅滅。李常樂跪坐在竹地板上,沾滿血污的白大褂下擺浸在血泊里。銀酒器的尖頭插在阿蔓姐鼓脹的肚皮上,細看竟與孕婦的妊娠紋完美重合,如同蝴蝶停駐在蛛網中央。
“氧氣!”她朝身后喊,回答她的只有雨打芭蕉的噼啪聲。本該守著醫療箱的小楊癱在神龕旁,額角蜿蜒的血跡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像是有螢火蟲在皮膚下游走。神龕上供奉的牛角突然滲出黑紅色液體,滴落在銅盆里發出腐蝕的滋滋聲。
冰火交織的河面上飄來牛骨鈴的脆響。十二個披著蓑衣的身影踏浪而來,為首的老嫗赤著雙足,百褶裙上綴著的牛骨鈴在狂風中紋絲不動。她枯槁的手指點在李常樂眉心,長指甲里嵌著的朱砂簌簌落下:“蝴蝶要歸巢了?!?/p>
李常樂突然發現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握緊了銀酒器。器身傳來灼人的溫度,那些鏨刻的蝴蝶紋路竟化作實體,順著血管游向心臟。阿蔓姐的肚皮突然透明,胎兒蜷縮的脊背上赫然生著鱗片狀胎記,每片鱗甲的縫隙都在滲出金色液體。
“噗嗤——”
銀器刺入的瞬間,冰封的東岸傳來震耳欲聾的碎裂聲。三百六十尊夜郎武士冰雕同時轉頭,空洞的眼眶對準手術臺。神婆的《指路經》陡然轉調,蒼老的嗓音里混著金屬摩擦的銳響:“牂牁江頭霧鎖舟,陰陽路上莫回頭!”
劇痛從指尖炸開,李常樂看見自己的血順著酒器溝槽流淌。這不是現代醫學課本里描述的鮮紅,而是混著金砂的紫黑色,滴落在竹地板上竟生出細小的朱砂色菌絲,轉眼間就爬滿了半間屋子。菌絲頂端鼓起的孢囊里,隱約可見微型青銅戈的形狀。
“三更血,五更魂?!鄙衿诺你y項圈叮當作響,干癟的嘴唇咧到耳根,露出鑲嵌著獸牙的牙齦,“該走水路的人,莫要貪戀陽關道?!彼葜Π愕氖种竸澾^產婦脖頸,阿蔓姐的皮膚突然玉化,泛著風雨橋青石板的冷光,臍帶化作銀鏈將胎兒牢牢鎖在子宮里。
李常樂本能地按壓止血,卻發現產婦的肋骨正在增生,刺破皮膚形成森白骨籠。胎兒背上的鱗片開始剝落,在血泊里聚成微型八卦陣,乾位赫然嵌著她那支銀酒器。陣眼處的血水突然沸騰,蒸騰的霧氣里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彝文。
“小心!”老吳的吼聲從門外傳來。李常樂轉頭看見夜霧中浮著半截青銅舟,船頭立著三丈高的牛角幡。幡布上繡滿人眼圖案,此刻正齊刷刷地眨動,每只瞳孔里都映著不同時空的場景——二十年前的產房、此刻的血腥手術臺、未來開滿往生花的河岸。
神婆突然扯開衣襟,露出爬滿符文的胸膛。她用指甲劃破心口,蘸血在孕婦額頭畫了只倒懸的蝴蝶。李常樂腕間的銀鐲應聲而碎,殘片在空中拼成渡鴉形狀,尖喙直指她跳動的太陽穴。渡鴉翅膀扇動的氣流掀翻了桐油燈,火焰卻詭異地懸停在空中,凝結成冰晶狀的火花。
河心突然炸開漩渦,青銅舟上三千盞引魂燈同時亮起。李常樂感覺有冰涼的手指在撕扯靈魂,手術刀從掌心滑落,刀尖刺入地板的瞬間,整個吊腳樓開始傾斜。竹墻縫隙里滲出赤水河水,混著酒香的液體腐蝕著地面,將血泊蒸騰成猩紅霧靄。
阿蔓姐的身體正在汽化,化作紅霧涌向酒器。胎兒突然睜眼,瞳孔是赤水河底才有的祖母綠色。他抓住李常樂的無名指,指尖傳來烙鐵般的灼痛——那里浮現出與胎兒背上相同的鱗片紋,每片鱗甲都在開合,吞吐著細小的金色符文。
“接生婆要替孩子擋煞?!鄙衿诺男β暬熘氢忢?,蓑衣被暴漲的身體撐破,露出布滿符咒的蒼老身軀,“李大夫,你收了蝴蝶銀,就是認了這份因果?!彼肿テ鹨话丫z塞進嘴里,下頜骨突然裂開到耳后,喉嚨里伸出藤蔓般的紫色長舌。
冰雕武士舉起青銅戈,戈尖凝聚的寒氣凍裂了窗欞。李常樂看見老吳舉著滅火器沖來,可噴出的白霧在半空就結成了冰錐。小楊突然抽搐著站起,眼窩里鉆出帶著倒刺的藤蔓,藤條上開滿人臉狀的花朵,每張嘴都在吟誦《指路經》。
銀酒器開始自主旋轉,在阿蔓姐腹部刻出完整的蝴蝶圖騰。李常樂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前世今生記憶如潮水倒灌。她終于看清酒器內壁的銘文——不是苗文,而是夜郎古國的牂牁篆,記載著混靈血脈獻祭之法。當最后一道紋路閉合時,青銅舟撞碎冰層,船頭的牛角幡卷起血色龍卷。
暴雨突然靜止在空中,每一滴雨珠都映著往生花的紋路。李常樂懷中的胎兒發出啼哭,聲波震碎了所有玻璃器皿。在無數飛濺的碎片里,她看見二十年后的自己抱著襁褓,站在開滿往生花的河岸。那個“她”的白大褂上別著同樣的苗銀酒器,手腕鱗片紋正在滲血。
“記住,醉鬼要比醒著的人看得清路?!崩蠀亲詈蟮闹腋嬖诙险?。李常樂看見他的身影在冰霧中消散,化作一尊舉著方向盤的冰雕,擋風玻璃上凝結著未發送的求救信號——那是用苗族刻道符號拼成的“快逃”。
舟上飄來陳年酒香,三千盞引魂燈映出密密麻麻的倒寫《黃帝內經》。當李常樂觸摸到代表老苗寨的光點時,整條青銅舟發出震天撼地的嗡鳴。赤水河開始倒流,東西兩岸的冰火奇觀緩緩融合,在紅白交織的漩渦中心,她看見無數個時空的自己正在重復接生儀式。
神婆的骨鈴突然全部炸裂,三十六顆牛骨墜子在空中組成星圖。李常樂腕間的鱗片紋滲出金血,在腳下匯成八卦陣的離卦。當最后一絲意識被漩渦吞噬時,她聽見跨越時空的嬰啼——二十年前的自己與二十年后的嬰孩,在同一輪血月下完成了因果閉環。
神婆的骨鈴在暴雨中紋絲不動:“蝴蝶歸巢時,醉鬼比醒人看得清路?!?/p>
——這是李常樂昏迷前最后聽到的話,也是二十年后站在往生花叢中的另一個自己,對此刻說出的臺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