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姝第一次睜眼時,看見的是北極光。
青綠色光帶在病房玻璃窗上蛇行,像誰把溫奇暖的柳葉刀熔成了液態。她試圖轉動眼球,卻聽見顱骨深處傳來細碎冰裂聲——那是姐姐的記憶正從神經突觸上剝落,如同凍土層解封時墜落的冰凌。
“小暖?你…認得我嗎?”
男人的白大褂掠過監護儀藍光,袖口蹭著咖啡漬。碎姝知道這是境緩寒,但視網膜自動浮現一行浮水印般的注釋:**「他總在拿錯你的馬克杯后,用拇指抹去杯沿口紅印。」**這是溫奇暖殘存的意識在說話,像寄生在大腦里的AI。
“我是碎姝。”她努力咬清音節,卻聽見自己喉嚨里滾出溫奇暖慣用的冷笑調子。真不公平,姐姐連死亡都要劫持她的聲帶。
境緩寒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轉身抽出病歷板,鋼筆尖劃破紙張:“腦損傷后遺癥導致的認知混亂,建議注射鎮靜劑。”
碎姝想尖叫。她看見自己插滿導管的手臂浮起雞皮疙瘩——溫奇暖最討厭被當作瘋子。可當護士按住她肩膀時,碎姝突然笑起來:“你白大褂第二顆紐扣快掉了,緩寒。”
這是姐姐六歲那年偷藏的秘密:他總在緊張時無意識摩挲那顆紐扣。境緩寒的鋼筆墜地,墨汁在瓷磚上炸成黑洞。
戴萌站在觀察室單向玻璃后,指尖輕叩裝有腦組織的標本瓶。淡黃色福爾馬林液中,溫奇暖的顳葉皮層像一團揉皺的情書。
“意識轉移成功率0.07%,你卻賭贏了。”她對著標本瓶呢喃,鏡面倒映出走廊盡頭相擁的剪影:境緩寒把臉埋進碎姝長發,而少女正凝視窗外的極光,眼神逐漸染上溫奇暖特有的譏誚與哀憐。
戴萌擰開暗格,取出一管猩紅色血清。這是從境緩寒實驗室復制的失敗品,標簽潦草寫著「逆熵β型——僅供倫理委員會審查」。液體中懸浮著金色微粒,宛如封存的星光。
“愛情是最劣等的熵減算法。”她將血清注入靜脈,瞳孔泛起不祥的金色:“我會證明給你們看。”
當夜,碎姝在病床縫里發現溫奇暖的遺囑。字跡被淚水洇散,最后一行卻力透紙背:「把我的骨灰撒在漠河天文臺,那里的射電望遠鏡能接住北極星墜落的電磁波。」
碎姝把遺囑團成球吞了下去。紙漿卡在喉管的感覺像在吞咽一場暴雪,而溫奇暖的記憶開始在她胃里燃燒——
姐姐死前最后一刻,戴萌的鉆石胸針正抵在她頸動脈上。胸針背面刻著境氏生物科技的LOGO,雪地上則散落著「逆熵血清」的空安瓿瓶。
溫奇暖左肩的蝴蝶胎記是碎姝第一個學會寫的漢字。
那年春末,母親把兩件純棉睡裙浸在槐花水里搓洗,碎姝蹲在木盆邊數泡沫。第七個泡泡炸開時,她看見姐姐肩胛骨上棲著一只幽藍色蝴蝶——翅尖沾著胎毛,像是剛從新生兒身上飛起來的魂魄。
“這是天使蓋的郵戳。”溫奇暖把碎姝的手指按在胎記上,指尖傳來輕微搏動:“等攢夠一百個月亮,它就會帶我去星星醫院上班。”
碎姝的胎記長在右腳踝,形狀像團被揉皺的玻璃糖紙。她為此哭濕了三個枕頭,直到境緩寒用蠟筆在糖紙胎記上畫了只歪扭蝴蝶。小男孩的呼吸掃過她腳背:“現在你也有郵戳了,等我發明出宇宙飛船就帶你去補全翅膀。”
那夜碎姝偷了溫奇暖的珍珠發卡,把它埋在石榴樹下。月光把姐妹倆的影子拉成細線,碎姝用腳踝胎記摩挲著泥土,心想等珍珠發芽時,她就能長出比姐姐更漂亮的蝴蝶。
境家老宅閣樓的望遠鏡是三人共享的秘密。
溫奇暖總霸占目鏡最久,她睫毛掃在金屬鏡筒上的聲響,像沙漏計算著星體位移的軌跡。“小熊座γ星亮度下降了0.03等。”她在筆記本上寫滿碎姝看不懂的公式,“這說明宇宙的傷口在潰膿。”
碎姝更愛看境緩寒調試赤道儀的手。他腕骨突出如星圖上的關鍵節點,指甲縫里嵌著隕石碎屑的熒光。某次溫奇暖去廁所時,碎姝突然湊近男孩耳畔:“我昨晚夢見你變成北極星了。”
“那你要當環繞我的星云。”境緩寒解下頸間銀鏈給她,掛墜是隕鐵雕刻的六芒星,“等我們八十歲還一起看超新星爆發。”
溫奇暖出現在樓梯拐角時,碎姝下意識把掛墜塞進內衣。姐姐的胎記在月光下泛著冷藍:“小姝,媽媽說謊精死后會變成星際塵埃,永遠找不到投胎的路。”
碎姝在生物課本上發現了溫奇暖的草稿紙。
潦草字跡爬滿頁邊:「端粒酶活性與細胞熵增速率成反比……假設愛情是一種逆熵蛋白……」她盯著“愛情”二字瞳孔震顫——姐姐從不會浪費筆墨寫非學術名詞,除非……
浴室傳來水聲時,碎姝做了人生第一次偷竊。溫奇暖的手機鎖屏是北極星掛墜特寫,那是她去年生日時空掉的禮物盒。微信置頂聊天框里,境緩寒的頭像旁閃著未讀紅點:「周日漠河觀測站,我父親同意借設備了。記得穿那件藍毛衣,像把你裁下一塊夜空裹在身上。」
碎姝的腳踝胎記開始發燙。她沖進車庫騎上自行車,后座綁著準備送給境緩寒的天文年鑒。省道旁的油菜花田掠過視網膜,像上帝打翻的硫磺火藥庫。
溫奇暖的尖叫與剎車聲同時炸響時,碎姝正盯著后視鏡——姐姐的藍毛衣在風里鼓成絕望的帆,自行車把手掛著的塑料袋里,露出漠河特產藍莓果醬的玻璃瓶尖角。
“你明明說要幫我送年鑒……”這是碎姝陷入黑暗前最后的呢喃。溫奇暖跪在血泊里攥著掛墜,發現隕鐵背面多了一行激光刻字:「給小姝的星星永遠不會熵增」。
成為植物人的第三年,碎姝的聽覺長出了復眼。
她能同時聽見護士的換藥車碾過地磚、境緩寒在走廊背誦《細胞衰老分子機制》,以及溫奇暖每晚在床邊重復的懺悔:“我當時是想追回你,不是要搶走掛墜。”
姐姐的手指總停在碎姝腳踝胎記上方,像在給一道隱形傷口換藥:“我往果醬瓶里塞了道歉信……可它和小時候的珍珠發卡一樣,永遠到不了該去的地方。”
某夜暴雨,溫奇暖突然掀開妹妹的病號服。心電圖機警報聲中,她顫抖著撫摸碎姝肋骨間新長的朱砂痣——那形狀竟與境緩寒的隕鐵掛墜完全重合。
窗外的北極光正在死去,溫奇暖咬破指尖在妹妹胸口畫符。她用的是童年編造「天使密碼」時的筆順,血珠卻自動聚成一行波函數方程。
當第一縷量子糾纏態的晨光刺入病房時,溫奇暖終于讀懂了妹妹靈魂的波長——碎姝從未陷入昏迷,她只是把自己折疊成微觀世界的觀察者,永遠躲在了概率云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