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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妹妹幾歲了?生日在什么時候?在哪里上學?”
“12歲,2005年1月15日生。燕子磯中心小學,六年級,明年上初中。”
江小萱這一番問話,程依一瞬時便乏了興趣。只是如面試一般,小萱問什么,她便答什么,甚至眼都懶得轉過去看江小萱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她的眼里,有街道,有商店,有車子,有行人——唯獨沒有身旁的江小萱。
“燕子磯中心小學……哈,好學校啊!”小萱,哪知道什么六百多公里以外的“燕子磯中心小學”,只是一味地奉承罷了,因為從小到大,誰都在教育她,一定要說好話,多夸人,“以后想上哪個大學呢?”
嗐!身旁這個人,哪里是父親口中所謂的“博古通今”的“名牌大學歷史系高材生”呢!她無非也就這樣,無聊,淺薄,情商低到連聊天都不會聊。程依一只想找個理由,一溜煙兒跑掉,跑回思歸閣去,好容易挨到了放假,自然是要補個覺,或者繼續看她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可她哪有什么合理的理由呢!再說,又是誰自己說要跟江小萱“咱倆聊聊”的!當時,她只是為了給父親解個圍,支開江小萱——現在啊,她是真的后悔了。
唉,可是誰教“君子一諾千金”呢!依一讀了那么多書,自然是要做個“君子”,怎么可以反悔開溜呢!再說,要真的溜回去了,肯定又得被父親一頓教育所謂“沒禮貌”“要多向高材生學習”之類的——切!是不是高材生,只有依一清楚——或許,或許吧,小萱自己也清楚。
“誒,依一,怎么不說話,在想什么呢?還是哪里不舒服啊?”
見依一不言不語,倒是江小萱,無情地打斷了依一已經不知道游蕩到哪里的思緒——沒辦法,只能應付應付她了,也算是混個時間,給父親交個差。
“北大。”程依一聲音都懶得過嗓子,只是敷衍地吐了兩口氣。
“哎呀,有志氣!胸有大志,將來必成大器!”在程依一成功地本能躲開之前,江小萱便一手摟住了依一的肩,“想學什么專業啊?”
“北大歷史系行了吧。”依一依舊懶得抬眼,懶得過嗓子,甚至每一字甚至都懶得在她肚子里多待片刻的。
“哎呀!果然是知音啊!我覺得咱們倆還是挺有緣分的。”江小萱突然感慨起來,“他們都說,歷史系是個天坑專業,畢業就要失業,只有貴族才學的起之類的。他們啊……也都不喜歡聽我講歷史,聽我講哲學……唉,我說怎么這么巧呢,這就碰上個自己主動愿意學歷史,扎扎實實植根冷門絕學的了。
“唉,我吧,我看人向來不以貌取人——這是多么的物質!多么的淺薄的人,才喜歡帥的喜歡漂亮的!咱作為一個文化人吧,特別是我,我就喜歡那些有精神的人……唉,我有一雙眼睛,能看得出那些能成大事的人,和那些靈魂有趣的人——在我看來,你既是前者又是后者吧。我看人,都是看性格啊理性啊道德啊這些方面的,換句話說就是我喜歡哲人,或者說,我親近于君子——唉,可是這世間,誰有配得上‘君子’一稱呢!在我正悲嘆,這世界已然是小人的世界了的時候,你,程依一,翩翩君子,溫潤如玉,就如此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唉,總之就是,你的確堪稱‘君子’!不為塵世浮華所累,依然保留著人類原初的純粹,和理想、抱負——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誒誒誒,姐,到地鐵站了!”程依一拽了拽她的衣角,指了指地鐵站的站牌。
江小萱啰里啰嗦長篇大論那么老半天,每一字,每一句,都被程依一如此準確無誤無遺地,統統擋在了耳朵外面。她知道,江小萱明顯是在拍她的馬屁——可是有這么拍馬屁的嗎!就這種水平!隨隨便便說了句“想學歷史”,就把她捧上天了!哼,這要是換成哪個在心理學上所謂“缺愛”的人聽來,那豈不是樂得都得飛升到另一個平行宇宙去了!可是,依一偏偏是不缺愛的呢!
“哦,不好意思。”江小萱尷尬地賠了個笑臉,雙眼被腮幫子上的肉擠成了兩條黑縫,連牙齦都漏出來的嘴都快裂到耳根去了。
可算是上了地鐵——江小萱照舊是勉勉強強接著上面的話,啰里啰嗦給她講了一大堆。程依一也是照舊,把每一字,每一句,都毫無遺漏地擋在了耳外。心中回蕩的永遠都是八個字——“說完了沒”“說夠了沒”。
“前方到站,南大仙林校區,請從列車前進方向右側車門下車。”
“誒誒誒,到站了!”程依一又拉了拉小萱的衣角——她知道,就江小萱這洋洋灑灑得意忘形的樣兒,就算一路帶坐到終點站她都不知道!
“哎呀,好了,先下車,到學校吃點,咱再坐下慢慢聊。”
程依一只是掛了張放之四海皆準的標準客套微笑,點了點頭——只有她自己清楚——跟小萱“慢慢聊”,是怎樣的一種酷刑!
刷卡,進校,到食堂。小萱只是用她的卡,給她自己和依一,一人點了一碗面條——清湯寡水,甚至不見一點油光的面條。
依一又掛起了那張放之四海皆準的客套微笑——可她心中又是怎樣一番滋味呢?此刻只有她自己清楚。或許,或許吧,身邊這位江小萱姐姐也清楚,只是,只是或許吧。
夾起,入口,細品——可無論是怎樣的品,怎樣的回味,依一就是嘗不出,這面條里面有一丁點點的咸味——純粹就是白水煮面條!只是上面還零零散散漂著幾塊菜葉子蘿卜片,算是可憐地點綴一下罷了。
這是帶她逛學校,還是進監獄來了——起碼這個飯,為何只請她吃個——說得好聽一點,“憶苦思甜飯”呢!
“唉,小萱姐姐,有蘸料醬料啥的嗎?就是豆瓣醬香菇醬豆腐乳之類的!”
依一從來不喜歡如此失禮打斷別人——可這寡寡淡淡的白水煮面條,實在讓她難以下咽!
“哎呀,對不起哈,我平時不吃醬,就這么吃的。”江小萱又是賠了個蹩腳的微笑,嘴角都咧到耳根了。
“還有啊,依一。”江小萱又教育起來了,“不要吃那么多醬,高鹽高脂高熱量,還那么多添加劑,誰又知道那些東西又是哪個小作坊瞎豁楞的!吃多了……唉,別看咱現在還年輕,等咱長到你爸那年紀,三高一股腦兒找上門來了……唉,有咱哭的時候。再說,一瓶豆瓣醬就起碼得十塊錢……十塊錢,差不多抵得上咱這碗面了!所以啊,又貴又不健康,咱還是別吃這么些垃圾食品了。吃點清淡的,純天然的,健健康康的,多好!”
“知道了。”程依一頭也不抬,只是在那愣是一口也沒吃下去的面里,如同剛剛學會用筷子的小孩一般擺弄著兩根筷子。
唉!窮就窮!請不起就請不起!父親也是整天搞什么“養生”,家里自然吃不上什么大魚大肉,吃香的喝辣的更是談不上——可是就算如此“惜命如金”的父親,也不是這樣的吃法啊!也從沒教育過依一,連調料都不能放啊!
“還有,依一!”
又是做什么!這個江小萱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依一只得坐得稍微正了一些,眼睛稍微往上抬了抬,一手托著臉,另一只手依然擺弄著筷子。
“咱出門在外啊,基本的禮儀還是要有,”小萱說著便把依一把玩著的筷子“救”了上來,端端正正地放到了碗沿上,“就像咱吃飯,就得有個吃相。筷子這么插到飯里吧,就是對人極大的不尊重。咱不用筷子的時候,就把筷子放到碗沿上,或者旁邊,總之不要插到飯里面。還有就是,跟人交談的時候,要看著對方的眼睛,像你剛才一邊玩筷子一邊聽我說話,連頭也不抬,這就不對了。還有,我知道這飯你可能吃不慣,但是……你知道面條是怎么做成的嗎?你知道種麥子的農民伯伯,面粉廠里的工人叔叔,還有食堂里的廚師們,他們工作多么辛苦嗎……”
“知道了,謝謝小萱姐姐!”程依一語氣里已經是明顯的不耐煩,可是她為了“尊重”小萱吧,還是坐得端端正正地,直視著江小萱的眼睛。
“哎呀,妹啊!很好!”江小萱站起身來,拍了拍依一的肩,“你別怪姐嘮叨,我覺得你真的是個好姑娘,真的,你是個翩翩君子,靈魂那樣的有趣,又能成大事!可是咱出門在外啊,基本的禮數還是要有,也就是說,咱得在人前面學會裝裝樣子——當然你姐我是不介意啊!你姐我一直都是追求人的自然狀態的——可是這世道啊……唉,你以為誰都像你姐一樣不在意嗎!大多數人都是在意的啊,你一不在意,唉,像你這般‘燁然若神人’的好姑娘啊,又得不知道被打壓到多少層地獄里去……唉,別怪姐嘮叨,這都是姐的經驗之談啊!你姐我啊,也就是吃了這方面的虧,所以過得……唉……”
嗯,江小萱還沒有想得那樣的不知廉恥——最起碼,她還有點自知之明。程依一甚是“欣慰”。
“還有,依一……”
“Nevistevidere!”
這回,程依一再沒有耐心聽江小萱說下去,直接一句拉丁文應付應付她了事——反正她聽不懂,她又能順利脫身。
“依一,這是……再說一遍!”
“Nevistevidere!”依一端端正正地直視著小萱的眼睛,“這是句拉丁文。大體意思就是……唉,怎么說呢,小萱姐姐,跟你聊天真的很有趣,可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了!這句拉丁文……嗯,差不多就這個意思吧。就是……你很好,咱再會!”
“好吧,再會!”小萱站起身來就要去送送依一。
“不用送了!”
離了江小萱,依一感覺瞬間連空氣都清新了不少,自己的身體也輕盈了不少——早想脫身,哪還用送呢!
江小萱很聽話,她當然沒去送,就這樣讓程依一自己走了——只是程依一一口沒動的那碗面條呢,倒了多可惜,又白花了她兩倍的錢——算了,她自己一塊替她吃了吧,算是給自己加個餐了。
還有,依一那句拉丁文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依一臨走前迷迷糊糊解釋一通也沒解釋清楚。出于剛剛教她的“禮貌”,她怎能在她前腳剛走,后腳就發消息問她!
哦!不要忘了,宿舍里還有一位余歌大神呢!她對拉丁語,可是很精通很流利的啊!嗯,反正今天她也是攀上大人物了,還跟他的家人親切友好地相聚交談了那樣一番——哼,她還怕余歌什么!最最最起碼,也是能跟她平起平坐的地位了,而且她還是長者呢!既然都跟她平起平坐,甚至是長者了——問她句拉丁文,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中午,小萱便回到了宿舍,舍友們全都驚到了——這個天不亮就起來,全校都沒有一處亮燈的地方了才回來,一天下來根本連面都見不上的舍友,竟然中午就回來了!
“嗨!家人們!你們猜我今天碰誰了!”
看江小萱這樣一般趾高氣揚,興高采烈的樣子,舍友們更是覺得——太陽真的是打西邊出來了!
“大橋天使,道德模范——程思歸!BBC都專門給他拍過紀錄片呢!”小萱高昂著頭,眼睛都要飛到了天花板上,“我啊!從現在開始!就是他的徒弟了!剛剛,我還跟他的親閨女,在咱食堂里吃了頓飯呢!”
“你該不會是請人家吃的白水煮面條吧。”鄰床的舍友頭也不抬,繼續玩她的手機。
“還有,小余!我請教你個事!”江小萱連理都不屑得理她,直奔目的,吆雞喚狗一般地叫了余歌一聲“小余”這樣的蔑稱——絲毫不顧她正在午睡。
“什么事啊,小萱?”余歌馬上起身,從梯子上爬下床,穿著睡衣便在桌前坐了下來。
“今天老程的閨女,臨走的時候跟我說了句拉丁語,也沒跟我說清楚啥意思。”江小萱胸前環抱著雙手,幾乎要飛到天花板上的雙眼才懶得看余歌一眼,“你不是最懂拉丁語嗎,小余!快,給我翻譯一下!”
“說來聽聽。”
“Nevistevidere!”江小萱依舊是趾高氣昂地從鼻子里哼出了依一的聲音——盡管發音已經明顯走了樣。
“啥?你再說一遍,小萱!確定這是程姑娘的原話?”
余歌稚氣未脫的十五歲的面龐上掩不住驚訝的神色,嘴角微微向上翹了一翹——不過畢竟是大都市來的千金大小姐,就算是驚訝,也笑得如此的端莊嫻雅,不失分寸。
“對啊!”江小萱這才斜睨了余歌一眼,“咋!上海來的千金大小姐不是很精通拉丁語的嗎!咋這么簡單,這就不會了?!哼!也就一肚子草包,紙糊的老虎。”
“怎么說呢,小萱!我懂當然是懂,只是……呃,這不方便跟你說。我還是給你寫一下,回頭你自己拿搜索引擎查吧。”
盡管藏不住笑,可余歌的嗓音,依舊是那般的溫潤如玉。一米七五的頎長身子,坐在椅子上,也愣是一點都不帶彎。她打開抽屜,從筆記本上撕了一張紙,原原本本地寫下了依一的那句拉丁文,便交給了小萱。
“Nevistevidere……”
江小萱依舊用她那明顯走了樣的發音,默念著余歌紙上一筆一劃的字跡,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打到了手機上。
“我不想看到你”。
六個完完全全在意料之外的字,就這樣,端端正正地出現在了手機屏幕上。
江小萱覺得心臟咯噔一下,觸到了嗓子眼,接著便又跌落下去。
不過轉念一想。她很快便平靜了下來。
“唉,又不是別人,能被程思歸這大人物的親閨女罵上一聲,這不是偌大的福氣!這福氣,余歌她們可是求也求不來呢!哼!”
(本章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