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聲碾碎殘月時，顧臨淵被瓦片碎裂聲驚醒。他推開蘇二木新制的榫卯雙開門時，柏木香氣混著晨霧涌進來——這間蘇家兄弟夯土壘墻、青竹為梁的新屋雖不過三丈見方，梁柱間卻留著蘇五麥雕的云雷紋，西墻根還嵌著排竹筒導水的暗格。
隔著爬滿牽牛花的籬笆墻，蘇三金蹲在隔壁院里擺弄菌筐。
晨光從院墻的菱形窗欞透過去，正照見三筐菌菇在夯土地面洇出個不太吉利的“債“字——那水痕沿著兩家共用的竹制排水槽，蜿蜿蜒蜒漫到顧臨淵新鋪的碎石小徑上。
蘇三金佝著背將草席掀開又蓋上，指節在潮濕的竹篾上攥出青白——這些冒雨搶收的菌子到底受了潮。最底層的灰絨菇已滲出褐色汁液，混著松針腐土的氣味直沖腦門，比他昨夜蹲守山崖采菇時的冷汗還要寒人。
“三哥這是要把月亮熬化了？”顧臨淵踩過兩家共用的竹制排水槽，露水浸透的草鞋發出咯吱響聲。他輕輕戳了戳簍沿，幾朵傘蓋裂開的老菌菇滾到腳邊，在地面砸出黏膩的水聲。
蘇三金抹了把額頭的冷汗，苦笑道，“我在鎮上攬了個大單子，鴻泰酒樓要收一百斤松菌做醬。”他掀開草席的手微微發顫，“前日雇了六個短工上山，連墳頭的老菌窩都掏干凈了，這才將將湊夠了數。“
觀察到身體狀況明顯好轉的顧臨川——現在應該稱呼他為顧臨淵，小滿這個小喇叭已經向全村宣布了他改名的消息，村民們對此表示了充分的接受。畢竟，當顧臨淵在給小丫頭解釋自己的新名字時，蘇小滿結合最近學到的字詞，加入了她自己的理解——新改的“淵”字像糧倉，是個頂頂好的字。
“三哥，鴻泰當真會收？這契紙可曾細看過？“顧臨淵蹲身捻起朵菌菇，指尖在傘蓋褶皺里摩挲，“交貨時辰定得這般緊，又卡在雨季尾巴上...“
蘇三金用袖口抹了把頸后冷汗：“鴻泰賬房說新來的東家好食菌醬，急著要貨辦宴。“他掀草席的手突然頓住，菌菇腐敗的酸氣混著晨霧漫過來，“契上寫著卯時收百斤松菌，我瞧著今日這雨歇得正好...“
顧臨淵盯著菌褶間凝結著細密水珠，喉頭發緊：“若是交貨時他們說菌子不新鮮...“
“哪能呢！“蘇三金突然拔高嗓門，驚飛竹簍頂歇腳的麻雀，“王賬房親口保證，鴻泰收山貨最是公道！“
“三哥可知...“他佯裝漫不經心踢開滾到腳邊的爛菌，“鎮上木器行前日退了批貨，說是雨季受潮...“
蘇三金整理菌筐的手猛然僵住，他何嘗不知這樁買賣接得險，沒準兒交不上貨還得賠錢。還好這雨下得好，停得也及時，各種菌菇開會似的冒頭。兩天就能賺近200文，下次自己再碰上這好事可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晨霧在菌筐縫隙間游走，蘇三金就著天光翻檢松茸。指尖撫過菌柄時，忽然觸到大哥犁柄上同樣的糙痕——大哥蘇大壯是個種地的好手，跟著老爹下地干活從不惜力，十里八鄉都知道他是頂頂能干的勤快人。怨不得娘總說老大是被底下弟弟妹妹拖累的，都20了還沒成親。
二哥編的菌筐篾條細密均勻，他跟著張木匠學了三年手藝，人老實活兒又好，再講究的人家也挑不出毛病。張木匠已經相中了他做女婿，恨不得連壓箱底都教給他，這眼瞅著就要出師。
兩位哥哥逐漸嶄露頭角，而自己與他們僅相差三兩歲。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自己開始感到不如他們呢？唉！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自打身高與兩位兄長持平，蘇三金覺得老爹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對了，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殺氣。
老四還是淘氣的年紀，除了被老爹抓著跟大家一起下地，其他時間都不著家。不是鉆林子下套就是下河摸魚捉蝦，有他這一手家里這兩年時不時也能沾點葷腥。娘雖然經常念叨他幾句，倒也不是很攔著。
老五小麥才十三，喜歡搗鼓一些小玩意兒，安靜的時候看著倒比老四還老成。平時雕個花兒，刻個鳥兒什么的，可惜做得再漂亮也就是些小孩子玩意兒。隔壁顧小子倒是挺喜歡他刻的鎮紙，說什么野趣中藏著靈性。
小滿丫頭跟小麥是雙生子，生下來時瘦得像沒足月的貓崽子，村里的藥婆說這丫頭可惜了，養不大。咱家就這一個女娃娃，頭兩年家里藥罐子沒離過火，誰料開春能下地跑跳后，這丫頭倒顯出幾分蠻勁。七歲那年收麥，她踮腳搶過二哥手里的鐮刀，一上午竟割完半壟地...如今家里劈柴挑水的活計，倒有大半被這丫頭搶去。
溫暖的晨曦微微驅散著發間的涼意，蘇三金一邊胡亂想著，一邊打著瞌睡。
日頭剛爬過東墻時，村口就傳來了馬蹄聲。蘇老四正拎著半簍菌菇翻過籬笆，見狀猛扯嗓子：“三哥！鴻泰來人了！東坡那片松林叫人薅禿了，我轉了三道梁才湊夠這半筐。“
鋤菜園子回來的蘇二木從灶房探出半身，小蔥上的露水甩在蘇小滿剛擠的羊奶盆里，濺起三兩點白星。
戴瓜皮帽的賬房先生帶著倆跟班跨進院門，領頭那個捏著鼻子踢開地上的散菌：“蘇掌柜，鴻泰的貨備齊了？“
蘇三金眼皮子一跳，好家伙，來得這么早，得虧自己昨天連夜補齊了。
他陪著笑臉忙不迭掀開院角草席——成堆的菌菇在日頭底下泛著潮氣，最底下那層已經淌出汁水。
賬房撿起朵灰絨菇捻了捻，冷笑：“這菇讓雨水泡爛了芯，鴻泰可不敢收。“說著迫不及待地掏出契紙抖開，“按約得賠十兩違約金！“他撣了撣錦緞馬褂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鎏金算盤往菌筐沿重重一磕：“白紙黑字寫著，今晨卯時收百斤松菌。“
林小葵從哪弄來的奸商！在自家院子打了兩套軍體拳的顧臨淵覺得挺無語。自己造個房子才花了不到八兩。十兩銀子能在村里蓋兩間娶新媳婦用的瓦房，夠買蘇小麥雕的五百個鎮紙！
這賬房的心肝怕是墨魚汁染的，里外透黑！
顧臨淵蹲在墻角看熱鬧，瞧見蘇三金苦著臉，佝著背急切地作揖道：“王先生通融通融，這幾筐菇攏共才值200文，壞的也不多，我這就去山上補采......“
“補個屁！“賬房一腳踹翻菌筐，“今日見不著銀子，就拿你家祖墳的杉木抵債！“
院里的吵嚷聲驚動了正準備出工去開荒的蘇大壯。這夯漢扛著釘耙沖進來，耙齒上還粘著半截蚯蚓：“哪個龜孫要動我家墳頭樹？“
賬房被唬得后退兩步，踩中一塊爛菌摔了個屁墩。
他狼狽地坐在地上，氣得兩根指頭捏著紙角抖得嘩嘩響：“瞧仔細了！這上頭可有縣衙戶房的抄錄印！“他故意將“杖八十、徒三年“的違約罰則念得抑揚頓挫，唾沫星子濺在契紙洇紅的官印上。
“十兩銀子？！杖八十、徒三年！“蘇三金盯著契紙上鮮紅的指印，耳畔嗡嗡作響。他仿佛看見大哥、二哥暴起的青筋，老四慘白的臉，小妹打翻的羊奶，以及老五刻刀墜地的脆響，在視網膜上炸成一片慘白。
早在蘇老四嚷出來的時候，蘇家院子就圍了一圈扛著農具看熱鬧的村民。此時，圍觀人群像被馬蜂蜇了的蟻群騷動起來。
賣炊餅的孫老二踩著磨盤喊：“蘇老耕陪他媳婦回娘家吃喜酒去了，蘇家連個大人都沒有，快去請里正！“
牽牛花籬笆外擠滿踮腳的村童，有個膽大的正往院里扔石子：“黑心肝爛腳丫！“
里正拄著棗木杖沖進院時，正撞見蘇三金悶頭往井臺撞。蘇老四把菌菇砸在賬房瓜皮帽上，蘇大壯攔腰抱住三弟的力道震塌了半架南瓜藤...
......
林小葵寫到此處突然卡殼，光標在“南瓜藤“后瘋狂閃爍。她盯著屏幕上混亂場面，突然意識到自己寫的打架斗毆像極了菜市場潑婦掐架。
顧臨淵正蹲在翻倒的菌堆旁憋笑，視網膜突然炸開血紅彈幕：【作者卡文警告！】
“林小葵你關鍵時刻掉鏈子！“顧臨淵磨著后槽牙暗罵。
眼見蹭蹭蹭上漲的生命值按下暫停鍵，他拍了拍手上的土，“該哥閃亮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