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光盈盈,河面的波光粼粼中存在著月的倒影,月亮被晃的松散開來,揉在了每一根蕩漾的紋路里。七月的盛夏,即使是黑夜也稍感寒涼。溫熱的空氣順著河面游走轉瞬即涼,吹到窗前,吹到我面前。溫柔的晚風拂過我的發絲,我伸手,想要抓住月光,或者想要抓住盛夏的夜晚。
“怎么不關窗呀?即使是夏天,不關窗也會受風的。”
聽到柳云的聲音我突然一恍惚,我推上窗子說“這就關窗睡了”。
走到床邊,她本來面向我的身子翻了過去,她沒吭聲,我也沒吭聲。我抬手拎開了被子,躺到床上,她又往旁邊挪了些,是的,我們兩個除了結婚當天蓋同一床被子,之后再也沒一起過。現在即使躺在一起彼此也是貌合神離,不知對方想些什么。
睡不著,即使心中未有所想也依舊難眠。我看著只留給我背影的柳云,不知該說些什么。她一動不動,我張口想說話,柳字剛出口,就感到喉嚨一陣黏膩,不得不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我問她:“今天七月十八號了,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她沒吭聲,也許睡了,我在腦中思考著過幾天的行程。過了兩三分鐘。她含糊地說:“七月底吧。”隨即再也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響。我只能在心中說句好吧,然后閉著眼睛醞釀睡意,享受順著窗子灑落進來的月光。
老家的房子,屋外圍了柵欄,房后面就是一條河,河前一排矮房,我家亦是其中一家,鄉風淳樸大家農忙完便早早入睡,天暗下來后,幾乎聽不到人們的話語聲。能聽到的便是屋外的蟬叫和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混著水流的聲音,順帶打濕夏天的夜。
睜開眼已經是上午七點了,云沒喚醒我,她的被子整整齊齊疊放在床的另一邊,不知道她去哪兒了,沒發出一點聲響。我推開被子伸了個懶腰,便穿上拖鞋下床走動了。
由于在鄉村老家。這里除了人家和幾個小賣店什么都沒有小賣店里除了一些兒童喜歡的小零食,就是幾種時令水果,少許蔬菜和幾塊豆腐一大塊肉了。家家戶戶都自己種菜。這種小賣店的菜,也就是賣給我們這種荒廢田地,只有放假時候才會回老家的人的吧。
這里沒有飯店也沒有早餐店,更別提什么燒烤店了。家家戶戶都四五點鐘早起自己做早飯,然后提起農具趕著天色早,溫度低。趁著涼意早早去田間農忙了。
看著空空如也的桌子,我想著回來后每天都沒吃早飯,今天也不吃早飯了,洗漱完畢后便準備出門走走。因為大家都在田間忙活,在路上遇到的人們幾乎都是步履匆匆,在去在干活的路上。或者幾個婦女抱著裝滿衣服的大盆,撘伴兒嘻嘻哈哈聊著天一起去河邊洗衣服。聊什么天兒呢,無非是家長里短,兒女生活,講述的同時笑意吟吟,大家聽著也都頗為歡喜。
記得云去年回來時有和上房的張姐一起去河邊洗衣服,她回來和我說下次夏天再回來的時候記得提醒我帶著畫板,記錄下來這樸實的場景。由于上次回老家是第一次回來,去年的暑期的時候本來計劃那幾天去揚州玩一玩,但學校突然有事行程就被耽擱了,后來思前想后就帶著她來到了多年未回的老家來避暑了,但已是假期末尾,僅僅待了短暫的五六天就速速回程了。
這次我沒等她主動提就把畫板放在車上給她帶回來了,走到屋外順著生了紅銹年久未換的自來水管接了盆涼水,胡亂拍在臉上,掃走了剛起床的慵懶和倦意。擦臉的時候余光一掃看到了屋外門口放著的墨綠色畫板,云沒帶走,那她去了哪兒呢。
我回到屋子穿上衣服便準備出門走走,背著畫板帶給云,也尋找云的蹤跡。
路上行人稀少,由于田間小路多是人們走走停停踩出來的,所以都狹小難以通過,小路邊開著未知名的野花,星星點點的隱匿于綠色的雜草中,若不低下頭仔細探究,卻也未知是白色還是紫色。我順著黃土大路走到幽深小徑,走過被鄉里人譽為母親河的川河,五六位女士邊嬉笑著邊用裝在襪子里的肥皂在衣服上摩擦。攥緊拳頭順著冰涼流淌的河水在洗衣板上費力的揉搓。女人們分開坐在河邊最大的石頭上,時不時拿起石頭旁的棒槌,捶打著沾滿田間泥土的衣服。我站停在女人們的側方,尋找的云的面孔。沒看到,那便去別處找找。
張姐說笑間一轉頭看見了我,抬起拿著衣服的手,用半挽在臂彎的袖子擦了擦臉遂即大喊道:何老師去哪兒?身邊的女人聽到她的叫喊,也都回過頭來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我朝其他大姐們點頭微笑示意,對張姐笑了笑說:隨意走走散散心,順便找我夫人。
第二句話聲音可能小了點,張姐說了聲啊?就說:快去吧。我擺了擺手未作停留,說了句:走啦!就離開了河邊兒。
云去哪兒了呢?我心里不禁疑惑。
我伴著疑惑像無頭蒼蠅一般在村里亂竄,許許多多扛著鐵鍬或者鋤頭的男人或女人,見到我都會隔老遠大喊:何老師,哪兒去?
每次我都點點頭回應:隨便走走。
村民們便擺擺手扛著農具繼續向前走。
正值七月盛夏,田地里的玉米長得和人一邊兒齊,或者更高,玉米都吐出了嫩嫩的綠絲,順著夾雜著炎熱的風微微擺動,玉米葉子相互碰撞,沙拉沙拉的作響,我看著朝向我擺動的玉米葉子由遠至近,我走向前去,云戴著草帽從玉米地里鉆了出來。
我趕忙過去伸手拉她,她擺了擺手說:“我自己出來就好。”
我還是伸手去扶她的胳膊,恍惚間她一動,還是沒用得上我的幫助,自己走了出來,我只好悻悻的收回了手。
她從玉米中鉆出來后,便快步走出了玉米地,看我還傻傻的愣在玉米旁邊,她回頭對我說道:“十點半了,回去收拾收拾做飯了。”說完她就又回過去頭,自顧自的向前走了。
我點了點頭,快步的追了上去,但仿佛就是追不上她,始終在她側后方,和她有一點距離。
她也未曾等我,就這樣我倆一前一后的回到了家,路上遇到的村民都朝我們倆打招呼,但目光都是朝向我,說著回家做飯等等的話語,但仿佛沒看到云一樣。
我有點疑惑,但仔細想想也沒什么,畢竟和誰對視都一樣,云最近總是冷若冰霜的許久沒笑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也許村民們稍微有點顧忌吧。
到了家之后,我就默默的去取柴火燒水做飯了,云就坐在炕上,也不知道在干嘛。云向來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我覺得她是藝術家,手這么重要,所以家務活我都是大包大攬的。在城里的家的時候,都是我在擦地或做飯的時候,她坐在沙發上,端著瓜子一邊嗑一邊看電視劇。不過自從回來之后,沒見她再看過電視劇了,她也很少再嗑瓜子了。每次我在外屋地做飯,她就在屋里面不知道做什么。
飯做好了,我把桌子立在了外面的大樹下,端上飯菜后便喚云來吃飯,她走了出來,坐下后和我聊了聊地里的情況,但飯卻沒吃一口,只見桌子上的菜不停的減少,她總是這樣,偶爾不吃主食。
我問她不吃點飯嗎?
她說減肥,不吃了吧,我默默端過她的碗,將飯倒進了自己的碗里,快速的扒起了飯。
她就笑著看著我吃,正午的陽光順著楊樹交雜紛繁樹葉間的縫隙灑落下來,暖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樹葉隨風飛舞起來,金黃色的光影,一絲一絲的不斷變化著照應在云的臉上,我看著面帶笑意的云,心里想著,假如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樣的日子重復了好幾天,每天早上起床,云都會消失不見,我總是要四處尋找,最后在麥田,玉米地,河邊。她總是喜歡鉆到沒人的地方去。
她總是喜歡享受孤獨,有時候我覺得我的存在,對于她而言都是多余的。
鄉間生活愜意自在。但是教學任務繁重,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時候。我默默的收拾東西,云在一邊坐著,一聲不吭。我把部分生活用品留在了這兒,畢竟今年冬天或許還要回來。剩下的東西便全部帶走。
我看著墻角處的畫板,我問云:“畫板帶走嗎?”
她一動不動沒回答。
我于是走到了畫板旁邊,打開了畫板,上面的紙上空空如也。我說那便留下吧,下次回來再用。
我又看了看云,她一動不動,我搖了搖頭,自顧自的收拾起東西。
收拾完后發現云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離開了房間。
我想著我太慢了,云也真調皮,一點都等不了,走之前也不忘出去走走玩玩。
我順著小路走到了河邊,河邊的大姐們今天跑到了對岸洗衣服。河雖不寬,但水流聲音很大,她們看了看我,朝我招了招手,看不清嘴動沒動。水流聲太大了,淹沒了她們的聲音。我朝她們招了招手,當作回應。
我左右掃視尋找云的影子,我們兩個約好了下午三點出發,到市里剛好八點左右,但未見她蹤影,我便掏出了兜里的懷表,想要看看時間。
但當打開懷表的一瞬間,我五雷轟頂,身體一晃,差點倒下。懷表中云的照片是黑白的,她溫柔的笑著,仿佛只對我一個人。明明彩色的照片,怎么變成了黑白。誰這么缺德?
河對岸的張大姐發現了我的不對勁。朝我這兒大喊道:何老師,您沒事兒吧?怎么了?
但我此刻什么也聽不見,破碎的記憶瞬間炸裂般的涌上我的腦海,云死了。在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兩個人度假回家的路上,兩車碰撞,云受傷嚴重,無力回天……
我想起之后崩潰的大哭起來,看著面前湍急的河流,云在河中央對著我莞爾一笑,慢慢招手。
我這次回來,本就是為了找你,等我。我來陪你。
我看著云,一個箭步沖到了河邊,跳了下去,河水浸沒過我的唇,我的鼻,我的眼。那么輕柔,像是云的觸碰。
我張開雙手擁抱過去,水流推動我的身體,仿佛擁抱到的就是云的身體。我慢慢的閉上了眼睛。等待重逢,等待死亡的降臨。
據說人在死之前有走馬燈,一生中最珍貴的記憶都會閃現出來,我看到云的臉龐,從稚嫩到成熟,到破碎……
沒關系,我這就來陪你。
當意識出現渙散,突然一個巴掌拍到了我的臉上。醒醒,醒醒!
我努力的想睜開眼睛卻睜不開。
胸口好痛,隨著一口水的吐出,我清醒過來了,村民們救了我。
我看著張大姐,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卻流出了眼淚。眼淚在臉上一直流不停
張大姐伸來手給我擦掉了臉上的眼淚,她的手粗糙結實有力,她一邊擦一邊說。
月升,姐都懂。活著,才更好。
我仿佛失音了,只流淚,不出聲。我看著湍急的河水,云在里面,我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云說:
等等我,馬上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