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啊”?
敲門的時候忐忑不安,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怕是又怕不是。
一聽到熟悉的家鄉(xiāng)話,他知道,應(yīng)該是了。
“是俺,俺是李英奇她男人。讓她給俺出來”。
屋里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傳來一陣不尷不尬的聲音。
“你走錯了,這兒沒有這個人,俺不認識”。
許漢玉當(dāng)下就懵了,不知該怎么辦。有時候人在無助的時候會生出一種莫明的勇氣。
他本來都預(yù)備走了,可又轉(zhuǎn)念一想:“大老遠來都來了,不管怎么樣都要有個結(jié)果”。
來的路上他就想好了最壞的結(jié)果。最壞就是她真跟人跑了。要真是這樣,那他也會好好跟她認錯,求她回去。哪怕是看兩個兒子的面。
“把門打開,俺看看沒有俺就走”!
“你這人怎么這樣,俺說沒有就沒有。俺憑啥給你開門”,屋內(nèi)的聲音提高了明顯了兩倍。
“俺就是看看,看了沒有俺就走。對你也沒啥損失”,許漢玉的突然像是乞求,把挎包挪到胸前拭了拭手,居然冒汗了。
“再不走,俺可就收拾你了。什么玩意兒,你個逼樣的”。
屋內(nèi)突然傳來很輕的說話聲。
許漢玉突然怒火中燒,心里像架著一座火山。
“你個逼樣的”!
人高馬大的許漢玉一腳就踹開了老式民房的門,實際上是兩腳。第一腳就踹開了,第二腳跟得急,踏了空,差點摔個屁股蹲兒。
屋內(nèi)是古今中外千篇一律的慌亂。就著夏季不很暗的夜,一顆腦袋留在被窩外,另一顆是緊緊捂在被窩里。
火山終于爆發(fā),炙熱的巖漿噴涌出無數(shù)憤怒的火點,想要燃燒整個世界。
怒不可遏的許漢玉一把提起被子,把那個瘦小的男人輕松丟在地上,順手拎起床邊風(fēng)雨飄搖的靠背椅對著那驚慌失措的身體一陣猛打。
“那孬種被我壓在身下一手都還不了”。他后來喝成一灘稀泥的時候喜歡說這句。
才知道自己是癡心妄想。到了白日,才看清那從前趕毛驢走街串巷的賣醋人。個頭不比自己高,骨瘦如柴都配不上,整個就是骨頭上嵌了一張皮,一雙灰色的眼睛很難聚焦。
“你自己回吧”,李英奇不似昨夜那般慌張了,甚至有些囂張起來,她漫不經(jīng)心地把額頭碎發(fā)理到耳后,露出清晰的美人尖。她坐在另一張凳子上,就在小小出租屋的中間,那個瘦小的男人已經(jīng)不見。
他想不明白,一個人這樣了居然還能對他帶著理直氣壯的嘲弄。他郁悶:這女人沒王法了。可他沒說,也不敢說。
“你是不想好好過了”?
“怎的過”?
“回家過”!
“不回,回去干什么”!
“那孩子怎么辦”!
“哼,別提孩子。你有臉提嗎”?
“孩子沒娘,別人怎么看?人家也會說我,老婆跟別人跑了”!
“孩子,孩子不會怪我的。如果他們能長大的話”。
“看你找了個什么人,就為了這么個爛人。我他娘打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愿意”。
……
這三個字徹底澆滅了他僅存的一絲絲幻想。
“這點錢,你拿著。給孩子買點東西,給”。
許漢玉坐在火車上,七想八想,覺得再一次天塌了。掀開被子那一瞬間真想手邊有把刀把兩個人全抹了,再把自己了結(jié)了。剛好瞥見那把椅子就劈頭蓋臉先打一頓。
還是忍住了,為了誰,不為了家,就為了兩個孩子。況且在許漢玉的字典里,從來沒有“殺人”這兩個字。孩子已經(jīng)沒媽了,不能再沒爸。不能媽和爸全沒了。
李英文趁著夜色第二次來到這進土房子。第一次還是多年前送姐姐出嫁,土墻上貼滿了大紅囍字,血紅的囍和土黃的墻不倫不類的搭配,讓家人說道了好一陣。
“那個,姐,姐夫。俺要去XJ包地,你看你想不想去”?
“XJ那么遠,兩孩兒怎么弄呢”?
“孩兒,可以先放別人家嘛。眼下賺錢要緊,你外頭欠著那么多賬。兩個孩子得養(yǎng)活啊”。
李英文低頭看見一直蜘蛛在大腿面上扯絲,他覺得很有趣,最起碼比看著姐姐的丈夫有意思。
“行,過兩天給你回話”。
李英文用大拇指和食指把那根絲提起來,蜘蛛就跟著絲在空里打秋千,“俺姐,是咋說的”?
“沒咋說,還說啥”!
“那她還回來不”?他一上一下顛得那八腳蜘蛛不知所措。
長長的沉默。李英文跟蜘蛛玩兒了個美。
“俺就當(dāng)沒有她這個人”!
“你回吧,過兩天給你回話”!許漢玉抿了口酒,迸出這幾個字。
四十了,回想自己這前半生,許漢玉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以前想得最多的是黃河發(fā)大水,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了。干脆過一天是一天。像祖母一樣,咂叭一輩子煙絲吐一場煙霧就過去了。做人干嘛那么累!
或許在他的世界里,從來就不知道辛苦為何!也不懂得在面臨重大人生問題的時候該如何行動和抉擇。當(dāng)然,也不可能懂得。
這碗熱騰騰的牛肉拉面實際上是方圓五公里內(nèi)最難吃的一家店,彼時的果腹感幾乎給了他人生的第二次生命。
李英文的地種得差點吃土了。
中間人是個黑瘦的東北小伙,帶著一個高鼻深目的維族人來簽合同。李英奇和許漢玉看著維族人把他們從江蘇老家背來的花花綠綠的眾籌款裝進了衣襟,因為零錢太多導(dǎo)致他的褂子一直往下墜。他倆都很想幫他扛到家去。維族人用去聲感謝:“不用了,謝謝”。
兩人改造了地頭原有的小庫房,住下了。折騰了兩個禮拜終于準備大干一場。還把那句“謝謝”當(dāng)做口頭禪消了兩個禮拜。
那天清晨,小木門幾乎是被輕而易舉地推開。這讓他倆很詫異,明明是修繕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一點不防人。
“你們在這兒干什么呢”?領(lǐng)頭的一個矮個兒男人斜眼問道。
“俺種地的”,許漢玉搶答道。
“這地是你們的嗎”?
“有合同嗎”?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個稍顯和藹的聲音。
“有!俺花了錢的”!李英文像是這時才想起來說話似的。
“我這兒也有”!從人群里走過來一個高大的男子。
“趕緊拿咱的,咱花了錢的”……
警察說他們被騙了,那個維族人不是什么土地所有人。他不會漢語,那句話是小東北臨時教他學(xué)的,而且就那一句。
李英文說無顏見江東父老。許漢玉是被叫過來的,他還能回去?他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