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晨霧被汽笛聲刺破，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和淡淡的煤煙味。華清秋站在江南制造總局的鑄鐵大門前，腕間條約鎖鏈正被蒸汽機的震動磨出火星，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她褪色的旗袍外罩著曾國藩贈的紫貂斗篷，斗篷上的毛皮已經有些斑駁，掌心緊握左宗棠西征時留下的羅盤——指針卻總偏向利物浦方向，仿佛在訴說著那段遙遠的歷史。
江水在她腳下翻涌出雙重殘影：十年前小刀會血洗的上海縣城墻磚，正與二十年后日本軍艦的探照燈重疊，燈光在水面上閃爍，映出一片混亂的景象。“開爐！“徐壽沙啞的嘶吼震落屋檐冰棱，聲音在空曠的廠房內回蕩，五噸汽錘轟然砸下時，華清秋突然捂住小腹——去年日本簽訂《中日修好條規》留下的暗傷正在滲血，鮮血順著她的手指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飛濺的鐵屑在空中凝成《瀛寰志略》殘頁，其中“亞墨利加“四字突然扭曲成《紐約時報》的鉛字標題：“清國幼童淪為文明世界的笑柄“，標題在空氣中顯得格外刺眼。
李鴻章掀開墨綠呢絨轎簾的剎那，墨晶眼鏡閃過詭異寒光，鏡片折射出江南制造總局鑄鐵門廊上的黃銅門釘。那些依照《周禮·考工記》鑄造的九排九列門釘，此刻竟在他瞳孔里扭曲成《天津條約》附件里通商口岸的經緯度坐標。老人枯槁的手指死死攥著同治六年總理衙門頒發的關防札諭，羊皮紙邊緣已沁出西苑軍機處地窖特有的霉斑——那正是三年前與日本簽訂《修好條規》時，倭人使節暗中夾帶的硫磺腐蝕痕跡。
“純甫，這清單里的四萬八千海關兩，成色須得九八品以上。“李鴻章用染著鼻煙漬的指甲劃過容閎的采購單，檀木轎廂突然漫出咸腥海風。鋼筆尖在“麻省理工“字樣上洇開的墨漬，幻化成光緒七年康涅狄格州法庭場景：三十名留美幼童的辮梢正被海關巡捕的剪子絞斷，發絲飄落處顯影出二十三年后威海衛自沉艦隊的鐵錨銹跡。容閎西裝內袋的鍍金懷表突然鳴響，表殼內鑲嵌的同治帝御賜翡翠正滲出《排華法案》的鉛字油墨。
華清秋的指尖撫過克虜伯280毫米后膛鋼箍炮管，六道加強筋的鑄鐵寒意穿透掌心。普魯士工程師格魯森簽署的驗收文書突然自燃，德文花體字在火焰中扭曲成《北華捷報》的標題：“清國仿制的克虜伯炮，膛壓僅有原廠七成“。當試射的開花彈偏離靶船三百七十米時，總辦馮焌光突然跪地——他懷中馮桂芬親筆批注的《校邠廬抗議》手稿正在自燃，燃燒的“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字句騰起青煙，與同治元年安慶內軍械所試制開花彈失敗的硝煙重疊。
“中堂，該換藥了。“盛宣懷捧著景泰藍藥罐的手指微微顫抖，罐內云南白藥的苦味里混著大沽炮臺被毀時的焦土氣息。李鴻章解開孔雀翎補服露出左肩，被清流唾沫腐蝕的傷口里竟爬出光緒三年山西賑銀案的蛀蟲，那些啃噬過“海防捐“銀錠的白蟻正沿著老人嶙峋的肋骨，爬向正在安裝的800磅錘骨機齒輪組。
鍋爐房翻騰的煤煙突然凝聚成丁汝昌的面容，那雙被威海衛咸風蝕刻出魚尾紋的眼睛里，正倒映著旅順船塢裝甲鋼板上的彈孔：“中堂明鑒，吉野號的哈乞開斯速射炮...用的就是漢陽廠仿制的鎳鉻鋼！“幻象中的爆炸聲震碎了光緒六年購置的西門子坩堝，飛濺的鋼水在李鴻章手背燙出《馬關條約》賠款銀兩的烙印。
江風驟起，馬尾船政衙門的加急電報撕碎晨霧。電報紙上沾染的閩江潮水正溶解著“福星號“炮艦龍骨開裂的報告，墨跡暈染處浮現出左宗棠西征時發明的蘭州火藥配方——硝七成、硫二成、炭一成半的比率，此刻竟與日本海軍下瀨炸藥的化學式驚人相似。當譯電員用福州官話念出“肋板鉚接處滲漏“時，船塢內正在組裝的省煤器突然爆鳴，飛出的鉚釘在晨光中顯影出二十年后“定遠“艦電舵室被魚雷擊穿的彈道軌跡。
華清秋看見閩江潮水裹著血色漫過鐵肋艙，法國監工日意格的羅盤底座正滲出大沽口炮臺的銹跡，銹跡如同一道道傷疤，那是二十年前被英法聯軍轟碎的恥辱。當“揚武“號鐵肋木殼艦觸及江水時，英國設計的排水孔突然逆流，八卦陣的銅錢劍在甲板上崩斷成七截，恰如二十二年后沉沒的北洋七艦，斷裂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時辰到！“嚴復點燃的禮炮聲里混金銀行撕毀借款合同的身影重疊。
量尺劈開英國教習禮帽的瞬間，黃季良的魂魄從壓力表里掙脫——少年背誦的葡萄牙文注釋突然化作瑯威理訓練水兵的英語口令，在1894年大東溝的海面上空回響。
子夜時分，左宗棠埋下的鎮海鐵牛破土而出。牛角刺穿日意格保險箱時，《船政章程》法文版自燃的灰燼里浮現孤拔艦隊炮擊馬江的預言。華清秋撫摸著鐵牛背脊的銘文，指尖突然觸到十年后臺灣巡撫劉銘傳的奏折：“法夷雖退，倭寇將臨“——那墨跡正被基隆煤礦的煤煙熏成血色。
吳淞口的濃霧吞沒三十名幼童背影時，黃浦江的潮水正沖刷著同治十三年江南制造局鑄造的錨鏈。詹天佑包袱里的明刻本《周髀算經》突然自動翻頁，北宋治平年間的算籌從竹簡夾層掉落，在甲板上拼出光緒二十二年灤河大橋的懸臂結構圖。當馬薩諸塞州立中學教員霍利斯扯下蔡紹基的玄青緞面瓜皮帽時，發辮末端纏繞的蒸汽管突然噴射出白色氣柱——那霧氣里顯影的竟是光緒二十六年唐紹儀在華盛頓簽署《限禁來美華工條約》時，被美國國務卿海約翰強行扣留的六百萬兩庚子賠款銀箱。
太平洋的咸風撕碎華清秋月白杭綢旗袍下擺的湘繡浪花時，梁敦彥的瑞士產播威懷表突然停擺。鍍金表針在七月晨光中凝固成豐島海戰第一發炮彈的彈道軌跡——那正是光緒二十年吉野艦用漢陽鐵廠仿制鋼材鍛造的120毫米速射炮彈。當華清秋掙扎著想要觸碰詹天佑手中《格致匯編》時，同治七年《蒲安臣條約》的青銅鎖鏈突然顯形，鎖眼處還殘留著當年容閎在耶魯大學注冊時填寫的拉丁文入學登記表墨跡。
“中國皇后“號郵輪駛入舊金山灣時，晨曦正穿透同治十年購置的克虜伯望遠鏡鏡片。詹天佑指著自由女神像驚呼“像不像湄洲媽祖“的剎那，容閎鋼筆在臺南海防圖上洇出的血跡突然凝結——那是光緒二十一年劉永福在安平炮臺焚燒的十七面日本太陽旗殘片。當梁敦彥用粵語念出《獨立宣言》首段時，春田鎮教室的胡桃木課桌上突然浮現譚耀勛用德制刻刀留下的“自強“二字，木屑飛濺處竟與光緒十六年張之洞督辦的漢陽鐵廠高爐迸射的鋼花重疊。
深夜里，華清秋的虛影貼在康涅狄格州寄宿學校鉛條玻璃窗外。月光透過光緒六年進口的比利時平板玻璃，將幼童們用朱砂批注的《論語·為政篇》投射在《聯邦黨人文集》扉頁上。蔡廷干手中蘸水鋼筆突然失控，在作業本上畫出北洋水師“超勇“級撞擊巡洋艦的橫剖面圖，墨線延伸處竟與十年后詹天佑在京張鐵路青龍橋站設計的“人“字形軌道重合。此時太平洋底，華清秋旗袍上墜落的鎏金盤扣正化作光緒元年秘魯“海鷗號“苦力船上華工的鐵鐐，與二十三年后威海衛軍港自沉的“靖遠“艦錨鏈糾纏成莫爾斯電碼的波紋。
耶魯的雪落在鐘文耀冰球護具上。黃遵憲的詩稿突然顯現出《馬關條約》割臺條款的筆跡，華清秋的淚水凍結成琉球使臣在總理衙門前叩首的血冰。《紐約時報》嘲諷照片見報時，容閎停轉的懷表里，同治帝畫像的霉斑正蔓延成威海衛陷落時丁汝昌服毒的瓷瓶裂紋。
“定遠“艦的龍紋舷窗映出李鴻章顫抖的白須時，克虜伯裝甲接縫處的紅銅鉚釘正滲出光緒十一年驗收時的桐油。華清秋撫摸著威廉二世親賜的鷹徽鋼印，突然聽見施密特在裝甲夾層用德文刻下的詛咒：“這些鋼鐵終將成為射向清國的子彈“——那正是光緒六年伏爾鏗造船廠為濟遠艦鋪設裝甲時，德籍工程師偷換的劣質鍛鐵。當劉步蟾用福州官話喊出“點火“時，雙聯裝305毫米克虜伯主炮的轟鳴竟與明治二十七年伊東祐亨旗艦松島號發射的下瀨炸藥產生共振，聲波震碎的大沽炮臺琉璃瓦里飛出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廿三日罷黜翁同龢的朱批：“著即開缺回籍“。
瑯威理的鍍銀教鞭抽過光緒十三年從英國進口的航海羅盤時，檀香山木手柄在黃銅盤面刮出帶銹的血痕。華清秋透過方伯謙私販的淮南礦務局燃煤黑煙，看見鄧世昌的致遠艦正在用江南制造總局仿制的復進機做最后沖鋒。當她試圖警告時，光緒二年《煙臺條約》的青銅鎖鏈突然收緊，鏈環上英國領事威妥瑪的指紋正化作馬關春帆樓和室榻榻米的經緯線——伊藤博文蘸血寫就的“允“字正吸吮著光緒二十二年江南制造總局最后一盞西門子汽燈的蒸汽壓力。
暴雨夜，福州船政局賬冊自燃的灰燼升起德璀琳的霓虹幻影——那些光緒九年海關銀號熔毀的墨西哥鷹洋正在重組為《中法簡明條約》的條文。華清秋月白杭綢旗袍裂縫里露出的張之洞《勸學篇》手稿，光緒二十四年木活字印刷的“變法圖存“四字正被漢陽鐵廠光緒十七年投產的貝塞麥轉爐煤煙熏成泣血諫言。周馥用江南電報局最新式莫爾斯電碼發來的急電驚醒李鴻章時，同治御賜的青花蓋碗茶炸裂的碎瓷片突然拼出伊藤博文在廣島大本營的獰笑——那些明治十年的“征韓論“狂言正化作光緒二十年牙山戰役的日軍行軍圖，參謀本部測量員野津道貫的等高線正吞噬葉志超的淮軍旌旗。
馬江殘陽被法蘭西遠東艦隊米字旗割裂的剎那，華清秋站在“揚武“號殘骸上的三筒望遠鏡基座。七截羊脂玉簪對應光緒十年七月初三沉沒的七艦，每截都陰刻著未來北洋水師管帶的名字：劉步蟾、林泰曾、鄧世昌......孤拔旗艦桅桿吐出的《中法新約》鉛字化作鐵錨扎進左宗棠親題的“船政學堂“楠木匾額時，嚴復在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抄寫的《海權論》筆記正化作紙錢，飄向光緒二十一年威海衛劉公島上空盤旋的海鷗——那些海鷗的羽翼上閃爍著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廿三《明定國是詔》的殘章：“以圣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
當左宗棠光緒十一年鑄造的鎮海鐵牛沉入閩江，牛角上“廿年后“的血字突然顯現出光緒二十年八月十八日的黃歷：“甲午年壬申月丙午日“。華清秋的旗袍褪去湘繡海浪，露出下面北洋將官服金線刺繡的九蟒五爪——每條金線都在復現大東溝海戰“人“字陣型的航跡。晨曦刺破硝煙時，她腕間光緒帝御賜的東珠手鏈松動并非因為孫中山在檀香山焚燒關帝像，而是嚴復光緒二十二年翻譯的《天演論》譯稿化作的利刃，正在時空裂縫中斬向同治中興以來腐朽的命脈——那刀鋒上正流淌著光緒二十一年二月十八日馬關條約換約時，李鴻章左頰被小山豐太郎子彈擊穿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