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里,雪莉第一次躺在卡羅老師的房子里入睡,她并沒有“認床”的生理習慣,所以很快便進入夢鄉(xiāng)。
窗外夜色濃重,索達切吉克城靜悄悄的,白天繁華的街道空無一人,偶爾有馬車駛過。
面朝花園的窗戶上忽然落下一道黑影。她蹲伏著,輕輕地拉開窗,微涼的晚風吹進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雪莉的夢被驚擾了,當那個黑影敏捷地翻進來時,她正半睜著眼慢慢打量黑影的模樣。身材嬌小,短發(fā)、短身的衣褲,衣領(lǐng)后似有帶狀物,尾端系著一塊金屬物體,泛起銀輝。雪莉在微弱的月光下只能看到這些,至于黑影具體的面貌則無法辨認。
黑影久留在原地,片刻后她將衣物脫去,走向左側(cè)的洗浴室,雪莉看到了她身子的剪影。
她沒有打開自動燃燒的燭燈,雪莉只聽見引水的機關(guān)在響動,寂靜的黑夜里雪莉聽得一清二楚,甚至連沐浴者輕微的嘆息也能夠聽見。
這應(yīng)該就是卡羅老師口中晚歸的室友吧。
雪莉慢慢有些犯困,迷迷糊糊間又合上眼。寂靜的夜對她來說非常適合安睡。
窗子隨風輕輕搖晃,柔和的月光撫過她熟睡的臉龐。
夜色愈發(fā)濃重。
夢中的雪莉,站在白天去過的大教堂里,她仰首望向穹頂涂繪的壁畫,向往繪天神打造的天堂,“那里一定清香四溢、花鳥成群,每一片云朵都是一只可愛的生靈,會同我玩耍,上空始終有美妙的歌聲環(huán)繞,啊…給天神所描繪的天堂,應(yīng)當不會如我想的這般貧乏,那無與倫比的圣地啊,我真想······”
雪莉突然說不出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么。
她想來想去,只覺得胸口有些潮濕,懷里熱乎乎的。
雪莉猛然醒來,發(fā)現(xiàn)被窩里摸上來人,正撐著雙手看自己,她剛想問那人一句,嬌小的黑影卻突然被撐整個人在她身前趴下。她再次感到胸口濕濕的,這才恍悟——原來是她的頭發(fā)。
“姐姐…”懷中的她呢喃道,又往里蹭了蹭。
雪莉擁住她,透過輕薄的衣物觸碰她的溫度,算是回應(yīng),算是同應(yīng)。
而她卻劇烈地掙扎起來,仿佛遇到了可怖的事,隨后又軟軟地癱在床上。
雪莉一直溫柔地擁抱身形嬌小的室友,未曾放開撫摸的手。
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哪怕兩人從來沒有過任何意義上的接觸,雪莉卻對這位室友心生奇妙的好感,好似她們本就應(yīng)當這樣親密。
或許她也是被繪天神選中的繪手?雪莉輕柔地撫著她的頭發(fā),靜靜思索。
既然是住在卡羅老師房子里,想必也不會是普通人,況且哪有普通人半夜穿一身血淋淋的衣服翻窗回家的呢?
懷中的女孩呼吸變得平穩(wěn)均勻,漸入安眠。
雪莉在室友的額頭落下一吻,接著為她拉上薄被,很快也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陽光還懶懶地躺在靠窗的桌上時,雪莉就已經(jīng)對著洗浴室的鏡子梳妝了。她的皮膚底子好,白嫩紅潤,自己也認為無需施加多少粉飾,因此很快就梳洗完畢,下樓了。
室友不知何時已離開房間,雪莉下樓的同時也在有意尋她的蹤跡。
昨晚的經(jīng)歷似夢非夢,一想起來雪莉就會有種飄然的感覺,身子都輕盈了許多,像片云似的一路飄飄的。
通向花園的竹門打開,雪莉可以看到那些精心培育的花草簇擁在一起盛開,她聞到陣陣怡人的清香,夾雜一些特殊的味道,瓦姆斯楞爽朗的聲音也從那里傳來,
“看吧,這可是我獨創(chuàng)的技藝,能讓煎蛋的層次感更強,嘿!再加上朋友送我的香料……”
奇特的香味猛地散開,充斥整個房間,雪莉不禁走進餐廳。瓦姆斯正在灶邊,聚精會神地盯著灶上的小鍋,鍋里有三個金黃焦邊的煎蛋和一些肉蔬,正奮力吐著香氣。他的身旁站著個短發(fā)女孩,和他靠得很近,同他一起盯著小鍋,稱贊道:“好香!卡羅老師你什么都能做地這么完美,真厲害!”
瓦姆斯忽然間注意到來者,便抬頭看看雪莉,笑道,“雪莉,早安,請再等等,早餐馬上就好,”他伸出手摸摸身旁女孩的頭,又說,“阿梅,你先過去陪雪莉聊會,她就是你的新室友,去吧。”
梅順從地向餐桌走去,垂著頭,不情愿地坐在雪莉身邊的位子,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昨晚梅身體的輪廓還存于雪莉的腦中,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讓她有那等深的觸動呢?現(xiàn)在時機正好,她便借這份光亮細細端詳起身邊的人。
梅并沒有雪莉想得那樣嬌小,看起來只比她矮三四厘米,黑色短發(fā)散亂地垂在肩頭,遮住她的臉;雙手不自然地縮在大腿上,似乎在發(fā)抖。她將昨夜的血衣?lián)Q下,穿的是短衣和黑調(diào)長褲,褲腿一直到鞋子邊沿。從這個角度很難看清她的臉,不過在她過來時雪莉迅速掃了眼被黑眼圈裹挾的眼睛,像含著一泓清水,很美,卻有種莫名的哀傷,臉頰消瘦的痕跡明顯到讓人能夠肯定她久經(jīng)挨餓的歷史,對身體的摧殘已到了難以挽回的地步。
這,便是梅·芒目前的模樣。
與陌生人同坐讓梅十分緊張,以至于身體像變驚的小動物一般顫抖。
梅緩緩轉(zhuǎn)過身,稍微偏向雪莉了,卻仍垂著頭,看自己的手。
卡羅老師對她說的是“陪她聊會”,可不是讓她來干坐的啊。但,又該從何聊起呢?
梅的內(nèi)心是糾結(jié)的,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使微張的嘴發(fā)出聲音。次且,昨晚那樣失禮的行為就足夠她羞恥了。
一旁的卡羅找出盤子,要盛出早餐了。
“怎么辦?要保持尷尬的沉默直到卡羅老師來嗎?爽朗的他輕易就能使氣氛活躍,令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融洽,我只需要保持沉默的狀態(tài)就行了,但老師他一定是為了促使我改變沉郁的模樣才這樣做,我若不肯開口,豈不是辜負他一片心意,可我······”
短暫的猶豫后,梅下定決心般抬起頭,目光與雪莉相撞。面前少女的臉不同于她見慣的虛偽、浮夸,傲慢,只有一種輕柔的平靜,像寧靜的湖水、毫無波瀾而不麻木冷淡,看似沉寂的外表下翻涌著極為豐富的情感。
梅愣住了,她想起一位已故的友人。
“梅,我是你的新室友,昨晚…”雪莉見她抬起頭,以為是想和自己交流,便率先開口。“對不起!”梅慌忙說,淚水幾乎是同時涌出眼眶。
“我并沒有怪你的意思…”雪莉靠近梅的身子,盡可能輕聲說,她看見梅的淚水沾在頭發(fā)上,眼圈也已經(jīng)紅了
“對不起…姐姐…”梅搖搖頭,掩面哭泣,身旁的雪莉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卡羅來到桌前,將兩只餐盤無聲地放在二人面前,隨即蹲下身撥開梅眼前浸著淚水的黑發(fā),溫柔地撫她的頭,“阿梅,怎么又這樣傷心啊?嗯…我知道,她很像格洛絲,我同你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可你這副模樣要是被格洛絲看見了,她也會難受的不是嗎?”
梅聞言睜開淚水朦朧的雙眼,朝關(guān)切的卡羅老師點頭,又抹了把眼淚,這才漸漸止住哭聲,心情復下來。她羞愧地看了兩人幾眼,臉漲得通紅。
多羞恥的事啊!她竟然當著新室友的面哭成這樣!
見梅恢復過來、瓦姆斯這才起身到灶臺邊拿來自己的那份早餐。
看著卡羅老師的身影,雪莉明白了一件事——卡羅老師和蒂娜都是很神奇的人!她對卡羅老師的敬意又多了幾分。
等到瓦姆斯、卡羅坐下,三人一同享受了美妙的早餐時間,雪莉驚嘆于卡羅老師的精湛廚藝和東方香料的奇妙,能讓簡單食物如此美味。
飯后,他們感謝神賜的飯食,感謝神的慷慨慈悲。
“繪天神保佑。“
這么做是合乎教會規(guī)定的。
梅和雪莉并沒有過多的交流,前者在過飯便上了樓,后者則被卡羅帶去烏爾塔斯藝術(shù)學院參加入學儀式。
黃昏時分,雪莉與卡羅從學院返回住所,梅已經(jīng)離開了。
盡管瓦姆斯·卡羅早已習慣這種情況,雪莉還是在他的臉上看到對梅的擔憂。
夜晚,雪莉躺在床上強忍著睡意等待晚歸的室友。
跟她接觸,雪莉能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很舒服的感覺,可她們明明才剛認識啊!
后半夜,小小的黑影如約而至,和昨天一樣,梅洗過澡后便慢慢走近雪莉的床,在她身邊躺下。
雪莉的眼皮早就沉重不堪了,梅剛蹲下她便擁住梅沉入夢鄉(xiāng)。
后來的日子里,雪莉幾乎每天都會等梅回來才入睡,兩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甚至梅偶爾也會開心地與雪莉嬉鬧,瓦姆斯看在眼里,樂在心中,因為這正是他想要的樣子。學生們親密無間,房子仿佛回到了往日熱鬧的時候。
學校沒課時,雪莉大多和梅在一起,她們很放松地相處,談天說地,繪畫何感興趣的事物,雪莉畫的內(nèi)容多是關(guān)于天堂之類的場景,而梅畫的最多的則是雪莉和卡羅老師的肖像,只不過,雪莉總能從梅畫的肖像中看出另一個人的模樣。
雪莉沒有與梅說過此事,她猜那個人就是格洛絲,那位聲名遠揚的天才大繪手,據(jù)說學院正廳的那幅畫便是她的作品。
白日里,梅是害怕出門的,甚至連房子外的街道都不敢望一下,經(jīng)過臨街的窗子時只會低著頭快步走開。
她們就在房子內(nèi)盡情地游玩,這兒成了她們的天堂。兩人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三樓的收藏室,那里有許多美妙有趣的東西。有一次,雪莉在征得卡羅老師的同意后將一頂鑲有玻璃珠串的金冠戴在梅的頭上,并為她畫了一幅肖像,梅看過后難為情地笑了,她認為雪莉把自己畫得太過漂亮。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梅消瘦的痕跡令其倍顯憔悴,她絕對是個漂亮的孩子。
梅時常會哭泣,當她凝視完成的畫作,當她與雪莉相擁,悲傷的情緒總能輕而易舉地占領(lǐng)她的內(nèi)心,使她流淚。雪莉當然會立即安撫她,但很少有用,也許讓梅慢慢哭完才是最好的辦法。
在她們相識兩年后的一個夜晚,雪莉用她所向往的天堂的美好安慰哭泣的梅,“格洛絲姐姐那樣的人,一定能到達神創(chuàng)造的天堂吧,說不定,她正安坐在天堂中注視著你呢!”
“不,不會的”梅仍未停止哭泣“這是不可能的…”
“什么?”雪莉一時有些錯愕。
“只不過是場騙局…格洛絲姐姐…又怎會在那里…”
“你不相信神的天堂嗎?”雪莉拔撩開梅浸濕的頭發(fā),柔聲問。
“天堂?”梅眼含淚水注視著雪莉,“何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