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革命,霧都。科技發展突飛猛進,在人類探求知識,追逐耀眼的光榮之下,貪婪和暴虐亦在暗處滋生。蘇格蘭場接連接到四起惡性謀殺案,死者皆為男性,死狀慘烈,被兇手剖開的腹腔中唯獨找不到遺體的心臟。警探喬納森在蛛絲馬跡中找追查線索,無意中結識了身世撲朔迷離的機械師杰克和他的妹妹瑪麗。相處之下,喬納森心中對瑪麗涌起一股不可名狀的強烈感情。隨著案情逐漸明朗,擺在喬納森面前的是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真相。知識和科技帶給人類的,到底是袚除不幸的福音,還是人性與秩序的崩塌……】
借助店內曖昧的燈光,我快速讀完《開膛手瑪麗》宣傳折頁上的劇情簡介。一個簡單通俗的故事。200來字的簡介中看不出典型的題材。若說是懸疑,那未免在命名劇名上有些拙劣;也可以是愛情,兩男一女的主角配置,很符合那類糾葛不清,難分對錯的感情戲結構;視覺沖擊感極強的海報設計,暗示把賣點集中在舞美和音樂的感官體驗上,也未嘗不可。我瀏覽折頁余下的內容,上面羅列了部分主要角色的介紹和人物關系圖,配上了幾張重要場景的劇照。我又重點細讀了演員表,每個名字都很陌生,只有在下方小字介紹的演員履歷中,尚能看到幾個眼熟的劇目——靠流量演員打造話題影響力的營銷策略似乎對這個劇來說也很難成為首選。總的來說,算是中規中矩的策劃,如果還要加上原版權在韓國市場上的號召力,也許尚能爭取到部分原版戲迷微弱的支持。可惜我對原版的票房表現或藝術價值絲毫沒有概念,也提不去任何興趣深究了解。以戲劇這種復雜藝術形式作為基礎的各個變種產品,電影,電視劇,電子游戲,毫無例外在成為藝術的道路上都有一個名為“類型”的天敵。人們執著于在復雜中尋找規律,歸納梳理,企圖在以后鑒賞藝術中能夠按圖索驥,節約時間。這不啻是對藝術的某種背離。一旦陷入“類型”的思維邏輯,戲劇就變成沒有驚喜的求婚儀式,沒有博弈的紙牌游戲,沒有獎品的長途冒險。類型催生一種預期,是鑒賞戲劇的雙刃劍,其積極的一面,是在觀眾心中預先植入想象,幫助氛圍快速地形成,其消極之處便是限制了創造力,讓藝術成為單純的數字較量。于是,愛情愈發濃烈腥臊,陰謀愈發絞盡腦汁,喜劇搬運網絡熱梗,熱鬧無非堆砌人頭。藝術家再也不思考,再也沒有猛虎細嗅薔薇的詩意。《瑪麗》就是眾多平凡類型戲劇的一種,雖然主題于我來說猶未可知,可至少在推廣上并不算諱莫如深。
我把折頁丟在一邊,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我本來希望親耳聽韋一禪口述《瑪麗》的內容,它是什么主題,什么風格,什么賣點,我想看看他會怎樣施展魔術,自圓其說,將乏善可陳的類型戲劇吹噓成眾星捧月的藝術杰作。但他只是遞給我這份折頁,沒有作其他更深入的解釋。兩三個像是演員的年輕人陸續進入店內,驚呼和歡鬧的聲音也打斷了我們的閑談。他放下酒杯之后,便起身去招呼他們,留我一人坐在包間內。
韋一禪留下的裝盛威士忌的酒杯,其中的圓形冰塊已近融化,像一個本來充足氣的氣球自然而然地漏光了氣,在杯中呈現既不是固體也不是液體的不規則透明狀,稀釋后的酒液從晶瑩剔透的琥珀色變成了淡茶色。人人都知道冰融為水,但每一次定睛,只能觀察到某一瞬間的狀態,或是水,或是冰,或如現在這樣半冰不水,偶爾運氣好,能夠觀察到冰塊的變化時穩定狀態的消解和重構,例如災難片中常有的冰山消融的畫面,或正如此時,聚焦于一杯夏日冰飲中冰塊的崩解,隨著無人干預地發出清脆的咔啦一聲,酒與冰又歸于平衡,靜靜等待下一次的觀察。轉頭望向我自己的紅酒杯,底部殘余的淡紫色液體中漂浮著深色的固體顆粒,浮夸的高腳杯像是踩著高蹺嘩眾取寵的馬戲演員。我并非有意拒絕威士忌,只是每次沒喝多少就會迅速進入沉醉狀態,視力渙散,方向感盡失,而換成其他品種的酒,達到這種狀態則要循序漸進得多。與酒量考慮不同的是,威士忌總給人以代表當代精英生活的感覺,而葡萄酒雖然歷史文化沉淀更為深遠,卻始終有種孔乙己一樣的做作和賣弄。出現這種心情多半是我面對韋一禪時心理上的自卑,伴生對未知的恐懼。我原本以為自己以放棄一份穩定工作為代價,回歸到做什么都得心應手的世界里,是來源于我對舞臺的全局觀,對人才的認知,對友軍和對手的熟悉,可是這種自信就在同韋一禪交談之后變成了懷疑。從踏進這里的一刻起我分明感受到不同于預期中精神放松的局促,并預感到我的回歸并不是單純的“重復”,我將面對的是從里到外清洗煥新一遍后陌生的意義。就像來到一張坐滿了高手的牌桌上,信誓旦旦要力壓群雄,卻發現牌局的基本規則早就因為一些尚未探明的原因完全更改了。本應是走馬上任前的春風得意,結果卻是提前步入王朝末期的宮殿,宮殿裝飾盡管看得出輝煌浮華的歷史,而國庫空虛之下,呈現出來的是年久失修的破敗。站在殿前的群臣或沉思不語,或鷹視狼顧,或嬉笑不恭,或左右奉承,無一例外在光鮮的外表下各懷鬼胎。翻來覆去,我始終看不清楚韋一禪真正支持和反對的東西是什么,更迷惑的是他所追求的意義與他行為之間的聯系。他身上擁有罕見的職業和生存的智慧,而我唯一能確定的是,無論他是否故意,他在我面前并不打算隱藏這種兼具危險和魅力的鋒芒。
我起身穿過長桌,來到吧臺,拿起一杯新酒就一口喝干。第一批客人坐在離我最近也是最大的包間內,我瞥見兩個著裝清爽的年輕女孩,像兩只小鳥似地唧唧喳喳,歡快地說著笑話,另一個稍有些年紀的男人戴著一頂編織禮帽,在一旁用心喝著蘑菇湯,他兩腮略微發福,留著濃密的胡子,邊吃邊對女孩們的話報以禮貌的微笑。韋一禪坐在他們的對面,背對著我,在女孩們說話的間隙插進幾句俏皮的評論,引得對面的姑娘笑得花枝亂顫。我打消回去獨坐的念頭,干脆就在吧臺邊坐了下來,掏出手機,打算問Penny何時出現,但轉念作罷。耳后傳來添酒的聲音,我轉過頭去,剛才的侍應生正如機器人一般在往我的空杯中倒著酒,我驚恐又好奇地盯著他的動作,他的雙手穩定嫻熟,酒液的流速既不至于快到阻擋進入瓶中的空氣,也沒有慢到會順著瓶口淋漓不盡,他將倒得半滿的酒杯推到我面前,朝我微微點頭之后便又隱沒在吧臺深處。
緊接著背后傳來一聲驚呼,其中一個女孩從包間中小跑出來,一把抱住剛剛穿過天鵝絨門簾的來客,對方猝不及防打了個趔趄。等他們分開,我看清對面是一位妝容嚴肅端莊的女人,年紀介于30-40之間,長度適中的頭發看上去經過刻意的護理,呈現出別致的凌亂,她穿著款式改良過的深綠色絲綢襯衫,松緊適中,襯托出她比例勻稱的身材,高雅之余還有幾分時尚。我分辨出女孩一直稱呼她老師,而女人臉上卻很難看出興奮的善意,反倒有些不耐煩。同她一起來的是一個身材頎長,不茍言笑的高個男人,年紀看上去與女人相仿,臉上冒著一些青色的胡茬,他的臉型非常適合舞臺,棱角分明,在光線的襯托下,五官變得更加立體。他們被熱情的女孩一把拉到包間里,隱沒在我視線的盲區。
包間內傳來的聲音愈發吵鬧,韋一禪起身走到長桌邊,拿起盤子開始挑選食物,他看見了在吧臺邊百無聊賴的我,走上前來。
“不吃點嗎。”
“不餓。”
“光喝不吃的話,腸胃可受不了,吃飽點咱們接著喝。”
我歪著腦袋看著他。猶猶豫豫地開口道:
“那個……我挺不好意思的,Penny只是邀請我來,但我什么前因后果也不知道,就這么沒有準備地來了,好像是專門來蹭些酒喝似的。”
“你要知道什么前因后果?”
“比如現在公司發展怎么樣了,未來會怎么規劃,為什么要我來這里參加慶功宴,我明明和這個劇組沒有任何關系,是需要我要做些什么嗎。”
“那你為什么答應呢?”
“我喜歡和劇組呆在一起……也不是,說實話,我不喜歡演員,我覺得他們都傲慢無禮。”我朝包廂內瞧了一眼,不自覺壓低了聲音。“但是我喜歡劇組的氣氛,他們就像一群因為同一種目的聚集在一起的流浪團體。我很懷念這種感覺,所以就來了。”
“很新鮮的比喻。”
韋一禪的興趣重新回到食物中,他盯著烤羊排看了一會,像是端詳一個積灰的古董,嘴里發出輕輕的嘖嘖聲。
“你沒這么覺得嗎?”
“覺得什么?”
“尤其是在外巡演的時候,面對完全陌生的環境,人和人之間會產生奇特的依存感,甚至不需要動員,不需要刻意灌輸想法,劇團會產生強大的凝聚力,這種感覺自然而然就會形成,大家就像是一個家庭一樣相處。家人之間互相幫助,在心靈疲憊的時候可以得到完全的休息和安慰,而不必擔心背叛和欺騙。毫無保留的信任放在現在的社會,多么難能可貴。”
“沒有親近到這種程度,你太樂觀了,而且你好像忘記了,越親近,越熟悉,傷害到來的時候才更加致命。”
“我說的只是普遍情況,劇組成員在大多數時候都是立場一致的。”
“任何具有臨時共同目的的組織團體都是這樣的。學校里的足球興趣社,支援疫區的醫療團,我想想,最符合你說法的應該是遠征軍。那句有名的詩是怎么說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豈不是你所說的團體內依存關系中最極致的濃縮嗎?”
我對韋一禪的辯才感到惱火,他總能精準地避開重點,無意識地把談話引入到他的語境中,有時候顯得過分咬文嚼字。
“但是劇組的愿景是藝術。藝術是不設限制的,既不是持續一段時間的體育競技,也不是單純朝著一個明確目標共同努力的集體勞動。藝術是表達善良最純粹的方式。一群人為了創造,呈現一個讓人感受真善美的藝術世界,只有自己先做到善良,忘記目的,忘記功利,精益求精,才能讓觀眾感受到魅力。”
“理想主義。”他拿起菜夾子,面朝我,夾了兩下空氣。“你也是做制作經理的,身為管理劇組的領頭羊,你應該時刻提醒自己的工作是什么。我不反對談談藝術,我不是說藝術一文不值,而是你要很清楚藝術具有迷幻性,大多數情況下會讓接觸到藝術的人迷失在虛假的善意之中。我們的工作說簡單也簡單,就是每當其他人要在藝術這種幻影中迷失的時候,你要懸梁刺股,做那個唯一神志清醒的人。劇組沉浸在藝術中沒有什么特別大的危險,藝術家,有些矯情的理想和個人追求在所難免,但是你不行,你要把眼前所謂的藝術當成一面鏡子,一面反射出你如何對待演員,對待主創,對待技術工的鏡子,你真誠,他們才真誠,你虛偽,那他們也會用虛偽報答你。藝術本身并不產生價值,只是可以用真金白銀買到的商品,你的善意不應該從藝術中來,而是應該從和人相處的方式中來。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決定價值的永遠是人,而不是什么其他虛無縹緲的感慨或理想。”
“我覺得我喝多了,完全聽不懂你的話。”
“你得吃點東西,可以阻止腦袋胡亂空想。”韋一禪露出得勝般的笑容,朝盤子里夾了塊羊排,接著輕巧地舀了一勺醬汁淋在肉上,還講究地擺上一小支迷迭香葉。
我覺得身體有些不受控制,搖搖晃晃想要從高腳凳上爬下來。此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們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同時轉頭望去,一個身材矮小健壯的男人快步朝我們走來,他身邊攪動的空氣裹挾著一股類似樟腦丸的草藥味撲鼻而來。
“韋大制作人,這地方太難找了吧!”
來人張開粗短有力的手掌,一把抓住韋一禪的肩膀,還用力晃了晃。我看見他把韋一禪平整的襯衫抓出一個皺巴巴的指洞。他滿臉胡茬,粗糙暗沉的臉上嵌著一雙精明的小眼睛。我一直對小眼睛的人懷有類似懼怕的戒備,因為他們在轉動眼珠時貌似是在集聚可怕的暗示能量,總是讓人猜不到從中透露出的內心活動。此時男人的眼睛就是這樣,看不出任何情緒。
“你遲到了!”韋一禪努力保持平衡,盤子里的羊排差點掉在地上。
“這是什么鬼地方,還有那個黑乎乎的通道是什么意思,我幾次撞到墻上去。”
“不是有燈嗎?有沒有點情調?要不去醫院看看眼睛?”
“你自己看啊,酒吧不像酒吧,餐廳不像餐廳,不倫不類的。哎喲,那邊那個是巴西烤肉嗎?把路邊攤搬到屋里來了?那個又是什么?是槲寄生嗎?為什么纏在燈上面?你們公司挺逗的,吃個飯怎么安排在這種地方?”
“我就不該叫你過來,就你事情最多。”
“我這不是給你面子嗎?你不是跟我說,‘錢都花出去了,不吃白不吃,喝酒還管夠’。何況我以后還要靠你帶我飛,就當是拍馬屁,我也要來捧場。”
男人松開抓著韋一禪肩膀的手,毫無預兆地拿起他盤子里的羊排,用牙齒夾住多汁的肉,連那一小支迷迭香也沒有放過,腦袋用力一甩,整塊肉便從排骨脫離,他交替蠕動嘴唇和牙齒,將肉排送進嘴里,隨即快速咀嚼起來,兩邊的腮幫因此瞬間鼓脹,讓他多毛的臉看上去像是頰囊塞滿了堅果的倉鼠。
“喂!要吃能不能自己拿。”
“免了,涼透了,一點都不好吃,你去跟廚師說重新給我專門烤幾塊。羊排本來就應該趁熱吃,哪有堆在盤子里當自助吃的,羊油涼了就會結塊,吃起來就跟嚼蠟一樣。”
“你怎么來的?”
“開車。”
“這附近沒地方停車啊。”
“管他呢,我就停門口。嗯!醬調得還不錯。”男人吮吸著沾到了醬汁的手指。“來吧,喝什么酒?”
“威士忌。”
“我以為你叫我來是準備了一箱茅臺,結果是到一個假模假樣的酒店大堂來,然后請我喝馬尿?”
“你真是瘋子。”
“領導來了嗎?要不趕緊速戰速決,我們等會換個地方去喝。哦等一下,我要先去問問他們什么時候把我尾款付了。”
男人說完,余光瞥到了我。他穿著一件頗有設計感的T恤,上面印有一張極具美術張力的卡通圖案,我努力辨別圖案畫的是什么,看上去像是一朵陷入瘋狂的食人花。
“沒來。人都沒到齊,你要換地方等會再說。而且,我已經警告過你很多遍,不要自己和公司接觸,你的錢我會幫你弄到手,該是你的,一分錢都不會欠你。”
韋一禪不再理睬剛來的男人,嫌棄地把盤子丟在了一旁,重新拿了一塊干凈的盤子。
男人沒有和我打招呼,轉頭看到了坐在包間的演員,便大步朝那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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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的客人陸續到齊,已經過了很久沒有新的客人來了。他們占據了包間,餐桌,唯獨吧臺的椅子上沒有坐人。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坐在那里的一角。我已經喝掉3杯紅酒,吃了一些烤蘑菇,嘴里充斥混合著胡椒和單寧的辛涼酸澀感。店內毫無組織上的秩序,人人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剛剛韋一禪和我坐著的包間內,一個戴著鴨舌帽和口罩的女孩低頭看著手機,她身旁坐著一個頭發凌亂的年輕男孩,正在和對面一個身材偏胖的男人交談,他們面前沒有酒,杯子里盛的都是果汁。餐桌邊兩個女孩正背對著我舔著冰淇淋,其中一個女孩衣品獨特,大鏤空的嫩黃色毛線開衫下,可以清楚地看見下面的淺粉色抹胸,單薄削瘦的上背和曲線玲瓏的后腰幾乎可以說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外,當她向前探出身時,牛仔裙的邊緣就會露出右腰上一小塊深褐色的胎記。那個精力旺盛的矮壯男人,自從坐下之后就和演員呆在一起,剛開始演員們在他面前表現得很放不開,喧鬧也減弱不少,他們似乎在討論一些嚴肅的專業問題。不過不久氛圍就變得越發輕松,笑聲也多了起來,從年輕人肆無忌憚的大笑來看,男人是一個擅長講笑話的人。那個妝容精致,穿著綠襯衫的女人從頭到尾沒有笑過,一直板著一張臉,顯得有些刻薄,她偶爾和身邊同來的高個男人交談,唯獨此時能在她眼神中看出一些輕松。自從搶了羊排的男人坐下來之后,韋一禪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包間。逗笑女演員的角色自然而然進行了轉換——一場聚會只能有一個能說會道的男人逗大家開心。我搜索韋一禪的身影,他在客人之間兜轉,每批客人那里他都會坐一會,敬一杯酒,攀談幾句便轉換方向。此刻他靠近那兩個吃冰淇淋的女孩那里,英俊的臉上露出善意的笑容,按照他此前的行為模式來看,他呆在女孩身邊的時間明顯有些長了。總體來說,宴會雖然并非傳統的那類擁有一條流程清晰的秩序感,不過從另一個方面看,因為劇組里人與人之間的工種區分以及彼此的熟悉程度,這樣的宴會其實遵循一種看不見的內在秩序。雖然這里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但是無需費力,就能輕松分辨出演員和演員聚在一起,工作人員和工作人員聚在一起。就算走出了劇院,臺上和幕后始終是兩個極度割裂的世界,我甚至懷疑把主演和燈光師關在一個房間里,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叫什么。這種情況聽上去有些荒謬,不過卻有不容置疑的合理性。不幸中的萬幸,劇組作為有機的整體,依然擁有無限的創造力。只是韋一禪似乎不認可這樣的觀點,他為什么說藝術取決于對待劇組的態度?何其傲慢!我們作為監督創作的代理人,應該盡量避免干預藝術的誕生,就像我現在這樣,能感受宴會的井然有序,并沒有因為缺乏開場白而失去對局勢的掌控,那就應該保持現狀,無須過多相互打擾。在制作一部劇時同理,我們的工作應該是防止藝術產生之時,所有可能造成負面影響的人為因素,如果沒有,那就應該袖手旁觀,靜待結果。有些制作人因為劇組間發生爭吵,氛圍劍拔弩張就感到焦慮,絞盡腦汁要滿足各方的訴求,讓氛圍緩和下來,這種想法再正常不過,可以理解,但也大可不必為此耗費寶貴的精力。我們不該強求人和人相互喜歡,爭吵和沖突本就是生存的常態,大多數情況下,劇組中沖突的產生是因為雙方都希望按照自己的方式完成藝術,初衷和理由應當受到認可,我認為這樣反而更能促進杰作的誕生,除非沖突上升到毫無益處的人身攻擊,我們才應該出面撥亂反正。我和韋一禪管理劇組的方式,是來源于我們對藝術本質見解的不同,當然也不該有什么對錯之分,這就像無為而治和獨尊儒術的區別,不同的場合適用不同的治理方式罷了。我喝下一大口紅酒,并對這種思考后獲得與韋一禪的和解感到滿意,甚至迫不及待要和他再好好討論一番。我又環顧一圈,試圖表現自己掌握著局勢的走向,大家意興正酣,表面的滿足之下也都心知肚明,宴會既然已經沒有明顯的開始的標志,就一定要一個標志性的收梢。看似大家在無憂無慮地享受一個無須買單的夏夜晚宴,實際上他們都在等待一個虛無的儀式,就好像參加婚禮,新人之間表演性質的海誓山盟在觀禮者眼里一無是處,然而座下所有人都知道必須要經過這個程序,才能心安理得吃完那頓喜酒。
當那個神秘的侍應生第二次補充完餐盤里的羊排時,Penny從門簾里鉆了進來。她微張著蒼白的雙唇,茫然環顧著店內。她清瘦了很多,依然穿著標志性的抹胸黑長裙,只是現在看來腰線更加明顯,本來飽滿圓潤的肩膀下,如今竟能清晰地辨別出鎖骨,燈光照得她的臉頰陰陽分明,沒有化妝的面孔顯得異常疲憊。她身邊跟著一位同她一樣神色煩悶的女人,她同Penny一般身高,卻要更瘦一些;她上身穿著樸素的中性T恤,下著寬大的卡其褲,頭發胡亂在腦后扎了個馬尾;她的臉有些長,皮膚略顯干燥,五官單獨來看都算標致,但是組合在一起便透著一股冷酷,很難讓人產生親近感。周圍的客人沒有意識到她們的到來,店里的爵士樂早就換成了動感的嘻哈音樂,似乎是有人覺得音樂太過平淡,向侍應提出了抗議。我從高腳凳上爬下,走到Penny面前。
“你怎么這么瘦了?”我嘴角不自覺上揚,見到老朋友真是讓人高興。
“呀,你來啦?好久不見,怎么頭發這么長了。”Penny回報以疲憊的微笑。
“沒時間去理發,之前工作太忙,下班回家倒頭就睡。”
“韋一禪呢?”她似乎有什么很著急的事情,沒有和我過多寒暄。
我向不遠處的餐桌指了一下,韋一禪和穿鏤空開衫的女孩聊了很久,這會他挨得越來越近,眉飛色舞,似乎非常投入。Penny朝他走去,輕輕拍打他的肩膀,韋一禪整個腦袋猛地轉過來,我看到他臉色潮紅,看來已經喝了不少,他停頓了一會,打量著Penny,隨即萬般無奈地支起搖搖晃晃的身體,和她交談起來。我本想也過去聽聽他們在說什么,但和Penny同來的女人突然和我搭話。
“我餓死了,盤子在哪里拿?”她好像有些自來熟,絲毫看不出陌生人初見時的客氣或緊張。于是我親自走到餐桌的另一頭,替她拿來了餐盤和刀叉。
“我說我不想來,一會還得回去接著加班。Penny非把我拉過來,說辦這個慶功宴花了大價錢,硬要讓我空著肚子過來吃夠回本。從早上到現在我只啃了半個面包,現在誰也不要攔著我。”
我聽話地閃過身,她接過盤子,走到餐桌前,往里面夾了三大塊羊排。我從旁邊望著她,她的側臉要比正面好看,可能是因為能完整地看出挺括的鼻梁,微微凸出的山根有種文藝復興雕塑的古典美。
“辛苦啦。”我努力搜索腦海中的記憶,希望在記憶的海洋中找出哪怕一丁點和她有關的線索。
“你什么時候來的?”
“我?我下午來的。”
“這么早來做什么?你也一天沒吃飯嗎?”
“沒什么其他事,過來坐著吹吹空調。”
“和演員打招呼了嗎?”
“沒有。我一個都不認識。”
“騙誰呢?韋一禪沒給你們引薦一下嗎?”
“他好像沒有這么做的意思。正中下懷,我本來也沒想認識演員。”
“干嘛老是這么陰郁?不能合群一些嘛。”
“可能是年歲長了,不喜歡把時間浪費在新的社交上面,認識的人越少越好,嗯,少而精。在這里我只要認識Penny和韋一禪就足夠了。”
“是嗎?那我呢?你是不是已經不記得我了,韓經理?”女人停下夾菜的動作,轉頭朝我責備似地瞪了一眼。
“抱歉啊。”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為自己的失禮誠心致歉。
“哎,真讓人心寒。你我可是記得很清楚。”
“為什么?是因為我長得帥嗎?”
“神經。”她好像被我逗笑了,那事情就好辦了。
“你喝酒嗎?”
“只能喝點啤酒,”她抬頭,看了看吧臺后琳瑯滿目的酒柜,“有雞尾酒啊,那來一杯‘血腥瑪麗’吧。”
“選得好,應景的名字。”
“能坐哪?”她端著堆成小山的盤子,在四周搜尋可以坐下的地方。我帶著她走到吧臺邊,和她并排坐下,她什么也沒說,盤子還沒放穩,便叉起一塊羊排塞進了嘴里。
我的目光緊盯著Penny和韋一禪的方向,此時他們正在遠離人群的角落里交談。Penny的神情焦躁而急切,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學生,努力在向老師解釋錯誤的發生情有可原,她視線略微向上,目不斜視地看著比她高一頭的韋一禪,雙手配合極快的語速左右翻轉,打著讓人猜不到是何意義的手勢,動作浮夸得讓人憐愛。韋一禪則倚靠在墻根,半張臉隱沒在燈光的死角,看不到任何表情,他兩手插在褲兜,襯衫的袖子已經卷起,褪到手肘,修長的雙腿微向前伸,不耐煩地打著節拍。他看上去也像一個青春期的叛逆學生,心不在焉地聽Penny嘮叨,而心中早就已經決定一概置之不理。一時間,我想不到發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這兩個能夠決定在場所有人命運的人,因為某些事情無法達成意見的一致,而事情又亟需解決,才不可避免地要在現場尋求解法。
我只好決定詢問身邊狼吞虎咽的女人,此時撲克臉的侍應將剛剛調制好的“血腥瑪麗”優雅地推到了她的面前,又小心翼翼在杯壁插上一根修剪整齊的芹菜。她塞滿食物的嘴里擠出一句含糊的謝謝,便立刻拿起酒杯牛飲了一口。我觀賞著這一幕高雅和庸俗對撞的畫面,感到有趣。
“惡!真難喝。”她皺起眉頭,鼻根處暈開一片好看的細紋。
“那你為什么點?”
“名字好聽,想著嘗嘗也無妨。結果就是又咸又辣的番茄汁。”
那個兼做調酒師和服務生的侍應站在吧臺后面,雙手恭敬地擺在胯前,聽了這段評價,微微鞠了一躬。我不好意思地避開他的視線,扶住了額頭。
“發生什么事了,Penny看上去很著急。”我朝角落里的兩人努努嘴。
“能有什么新鮮事,講來講去就是錢的事情。劇組一大批尾款沒付完,他們為這個事情吵了快兩個月了,天天吵,見面吵,電話里吵。見怪不怪,不用當回事。”
“還是付不出錢嗎?不是說公司周轉逐漸恢復了嗎?”
“周轉?周轉的意思就是摳摳嗖嗖,像擠牙膏一樣付錢,那當然能把錢省下來。本來說首演前付不了,劇組就要集體罷工了。”
“情況這么糟糕嗎?”
“簡直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一團糟,糟糕透頂。”她四處打量,好像在找什么。侍應見狀,遞來一沓印有店名的紙巾,貼心地搓成易于拿取的折疊狀。女同事望了侍應一眼,輕輕抽出一張,又語帶羞澀地問:“如果有牙線就更好了。”侍應聞言便彎腰隱沒在柜臺背后。
“你呆在這里沒覺得難受嗎?”女人問我。
“為什么難受?哦……不能說一點沒有。特別難受說不上,只是沒有想象中那么輕松舒服。照理說這里的環境應該很能讓人放松才對。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所有人都憋著什么,讓氣氛特別奇怪。”
“Bingo!不愧是韓經理。”
“什么意思?”
我轉頭,又快速觀察了客人們的神情,沒有什么暗流涌動的不安,每個人都儀態悠然,無拘無束,看上去是真的在享受首演成功之后的輕松。
“也可能只是我心理作用。我這人比較杞人憂天。”
“你一點沒錯,不是杞人憂天。我來告訴你為什么,這個劇組比你看到的樣子可怕一萬倍。尤其是韋一禪,韋一禪才是問題的核心,他把自己當成了獨裁的皇帝,從頭到尾,完全不把別人放在眼里。正常人做戲,都是商量合作,韋一禪做戲,都是別人欠他的。”她三心二意地擦著嘴,接著把揉成球的紙團扔在盤子里,“他可沒把公司放在眼里,好像公司給他錢做戲,是理所應當的一樣。導演是他的熟人,演員也是他一個個指定的,連個像樣的面試都沒有。這就很危險,因為他們很容易就會抱成一團。偷偷跟你說,他還背地里給他們支招,如何對付公司不按合同規定付款。”
女人向我湊過腦袋,附耳低語,她的碎發撓得我耳朵一陣發癢。
“等一下,他拿公司的工資,就應該代表公司立場吧。如果是獨立制作人,你說他這么立場鮮明地站在契約正義的一邊也就算了,作為公司員工這么做有點說不過去吧。”
“實際上一年多公司也沒給他發工資。我們都是三個月前剛剛恢復發薪的。哦!謝謝!”侍應遞來了牙線,是獨立包裝在印有店名的磨砂紙袋中的定制產品。
“是什么讓你們堅持到現在?”
“沒什么堅持不堅持,在其他地方一樣找不到工作,至少這里還有項目做。”
“你是說這個《開膛手瑪麗》嗎?首演反響怎么樣?”
“那都不算首演,只能算預演。票子都是劇院免費發出去請人過來熱場子的,看不出什么票房反響。真正的首演可能在深圳。畢竟是總部的道場。但要我說,沒有上海市場的試煉,任何音樂劇都不能說真的成功。怎么,預演你沒來看嗎?”
“沒有,我今天才剛剛知道這個劇講什么的。”
女人毫不忌諱地在我面前剔著牙,還能看見她的舌頭在牙齦上搜索殘渣時,如波浪般鼓動的嘴巴。
“你在項目里面負責什么?”
“市場推廣啊,寫推文,做海報。”
“我想起你叫什么名字了,蘇百合!Lily!”
我如茅塞頓開,記憶涌上眉梢。她是我結束巡演的那年冬天入職的新同事,最后一次部門大會時Penny曾簡短地向大家介紹過,只是這之后不久,疫情就開始了,很多同事都沒有機會再見一面,就陸續被勸退。但我記得那時候她還是一個靦腆又有活力的女孩,現在看上去卻流露出比實際年齡更深沉的閱歷和戾氣。
“喲,真不容易。”百合從齒間發出“戚”的一聲,顯然并不買賬。
“你好像很不看好這個戲?”
“我就是個打工的,我看不看好無關緊要,何況這戲本來也就是一個,沒什么營養,人人嫌棄的小品,只不過版權是和《賓虛》捆綁銷售的,要買就得一起買下來。現在哪有實力做《賓虛》,只能先做這個連親爹都瞧不起的小戲。呵呵!三流制作人配三流導演,主演連音都唱不準,舞臺上面空蕩蕩,連表演支點都找不到,演員就傻站在臺上動嘴皮子,轉場又臭又長,場景之間毫無聯系,就像在看企業宣傳ppt。為什么現在做戲都這么業余,韋一禪還非覺得自己有十足把握一輪巡演就能回本。”侍應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地將餐盤收去,上面堆積著紙團和用過的牙線,顯得很不雅觀。百合收起支在臺上的雙手,挪動幾下屁股,在高腳凳上坐得更深了。
“導演是哪個?我看折頁上也都沒有照片。”
“我故意的,我沒把他放上去,因為我覺得他實在太業余了,名不見經傳的話劇導演過來導音樂劇,既沒有調度也沒有節奏。喏!就是那個長得很矮,在旁邊和見星姐聊天那個油膩男。”
我順著百合幾乎看不見的擺頭示意望過去,那個搶了韋一禪羊排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從演員的包間離開,坐到了開衫女孩的身邊。他弓著背,幾乎像是趴在餐桌上,別扭地歪著腦袋望著女孩,嵌在粗糙皮膚下的小眼睛,閃著不可一世的光芒,手中八分滿沒加冰塊的威士忌酒杯任由他來回把玩。那個名叫見星的女孩背影板直僵硬,成一字的肩膀下兩根纖瘦筆直的手臂不自然地夾緊身體,裸露的背部中間,脊柱凹陷成一條好看的小溝,一直延伸到腰底。
“你覺得這個海報做得好看嗎?”百合眼睛瞧見了吧臺邊的海報指示牌,若有所思。
“很有張力,讓人覺得會是感官刺激非常強烈的劇。”
“刺激?不不不,簡直是折磨。”她快速擺著手,像是在驅趕惱人的蒼蠅。
“韋一禪剛開始堅持要從外面找海報設計師。可惜對面要價太高,Penny就讓我來做。他還不死心,也不知道是怎么忽悠別人的,最后還是拿來一張設計稿過來。Penny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就叫辦公室全體投票,結果我做的海報略勝一籌。韋一禪又說辦公室人太少,投票不算數,就叫來園區隔壁美術教室的幾個老師來看。歪門邪道,有什么用,最后還不是我的海報更受歡迎?”百合想要露出嗤之以鼻的輕蔑表情,嘴角卻在微微顫抖,我看見上面還留有一些沒擦干凈的褐色油漬。
“然后他就跟報復一樣,對我的設計挑三揀四,一會改顏色,一會改字體,都是些無所謂的小地方。我好聲好氣跟他說,就是用暗紅色更好看,他非說玫瑰就是要正紅,更符合角色命運。我就想,角色命運怎么解釋都是合理的,本來這半吊子的導演也沒有在劇情里詮釋清楚,看到結局我整個人都是發懵的。而且在宣傳上,劇情立意本來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只要你能自圓其說就可以。可是海報,好看才最重要,第一眼能吸引到人,人家才能有興趣了解更多的細節。非要在海報上動什么腦筋,要跟劇情跟角色緊密聯系干什么?你說是吧!再說了,正紅色占這么大面積,連衛生巾廣告都不敢這么搞,他怕不是想故意被人投訴血腥暴力,趁機讓公司關門大吉吧。”百合越說越激動,甚至手舞足蹈起來。
“你猜他最后怎么說?”
我搖搖頭。
“他說他是制作人,擁有關于這個項目所有細節的決定權。”百合模仿起韋一禪一本正經的腔調,雖然很拙劣,但是我可以想象他當時語氣中拼命克制的惱怒。
“我說要策劃一些首演返場活動,表達一下對觀眾的感謝,按慣例宣傳一下公司今年的劇單,規劃什么的,結果他一律都駁回,你試過嗎?辛辛苦苦寫了半小時的流程剛提上去,十秒都沒有,就彈窗告訴我沒通過。他給出的理由是,沒有演員愿意替公司做宣傳。我的老天爺啊!我又沒有開什么復雜的發布會,就演出結束讓主演說兩句罷了,我連話都寫好做進手卡里,這不是演出慣常做法嗎?我就納悶了,做通演員思想工作,難道不是他制作人應該配合我完成的工作嗎?”
“也許是演員沒有收到演出費,情感上有些抵觸吧。”
“那都是他搞的鬼,是他自導自演,就是他在劇組里面散播負面的情緒!平常看不出什么,一旦到了現場就跟打了雞血一樣。排練時候有個演員在舞臺上說返聽聽不出人聲,很正常地提出讓音響老師調整一下,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對她說:‘音響沒有問題,受不了就別演’。演員在臺上都傻眼了,你見過這種排練現場嗎?沒什么事也要搞出什么事情來,我反正沒見過。”
“啊……聲音問題確實很頭疼,百老匯那些動輒二十幾人的大劇場,舞臺上返聽是不會送人聲的,不然聲場會非常混亂,演出沒法進行。”我想起一段往事,急切地想把經驗傳授給百合,又或許我是習慣性地想澄清誤會,彌合矛盾。
“問題不是技術上的吧,演員只是在跟音響部門商量,你既不是技術也不是演員,有什么立場要這樣干涉別人的專業和工作?想要解決問題也不是這樣粗暴地一刀切吧,這種態度以后誰敢接你的戲,連正常工作溝通都要被這樣罵。”
我端起酒杯,若有所思抿上一口,卻發現酒杯里已經沒有酒了,嘴里泛出一股葡萄的酸味。
“他是對這個演員有什么個人恩怨嗎?”
“不知道。就算有過節,也是你把人家弄進劇組的。怎么?專門做個局就為了在現場羞辱人家嗎?”
“那,他有什么明顯偏心的行為嗎?”
“嗯,他特別喜歡一個剛畢業的年輕女演員,演瑪麗的B角。但我跟你說,韋一禪的眼光很有問題,他看上的人都不大正常。這小女孩表面上人畜無害的,其實可會搞事情,陰陽怪氣,拉幫結派。只要她在女演員化妝間里呆著的時候,里面根本沒有人說話!我都感覺壓抑到喘不上氣。”
“是哪個,指給我看。”
百合回頭,目光逐一掃過在場的客人,一會便猛地轉回來,低頭輕聲說:“那個角落里趴著睡著的就是。”
我隔了一會再緩緩回頭望向包間,長胡子的男人正在同綠襯衫的女人交談,高個男人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手機,剩下三四個年輕人正在玩色子游戲,只有剛剛跑出來抱住綠衫女的那個女孩把腦袋枕在胳膊上,一張稚氣未脫的清秀臉龐朝著外面,兩瓣水潤的嘴唇像是在夢囈一般微微蠕動,模樣楚楚動人。
“很可愛。不怪韋一禪,是個男人都會喜歡。”
“你們男人都一樣。下半身動物。”
“若是有機會用下半身,我應該不會拒絕。”
“你瘋了吧。”百合瞪著我,隨即可能意識到我說的是的醉話,便沒有當真。
“他們不會真的有那種關系吧。”
“誰們?”
“韋一禪和小女孩。”
“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
“韋一禪結婚很多年了。”
我沒反駁,如果反駁下去,可能會變成一場沒有結果的道德辯論。
“她大概就是仗著韋一禪偏愛。”百合繼續說道,“劇組哪個演員不比她資歷深?時間一長,她就開始批評別人的演技,關鍵是她批評還都是在背后蛐蛐,一不小心傳到當事人耳朵里去了。”
“她自己呢?韋經理選個新人做主角,不可能僅僅因為她長相可愛吧。”
百合翻著眼白,像是在回憶她的舞臺表現。
“還行。不過怯場。有幾次還沒上臺,就躲在角落里哭。過去問她,說是因為緊張,害怕自己演不好。韋一禪單獨跟她聊了好幾次,每次都要關在房間里一個多小時。上臺的時候眼睛腫得像死魚,唱歌全是鼻音,連舞都跳不了。主要是這位嬌滴滴的小公主浪費了所有人的時間,別人有怨氣也是很正常的。”
我又回頭看了看女孩,心里始終涌現不出厭惡的感覺,也許這正是男女思考問題的區別。對待一個擅于利用自身優勢,恰到好處地展現柔弱的漂亮女孩,我想象不出誰還能當面保持鐵石心腸。
“看上去演員那邊的氛圍還算融洽,你肯定夸張了吧。”
“反正你馬上自己能感受到了。”百合邊說邊起身,盯著面前還剩大半的“血腥瑪麗”猶豫了很久,最后像是放棄一般皺起鼻子。
“什么意思?”
“嗯?Penny沒和你說嗎?你回來就是市場的編制,后面得和我一起準備接下來巡演的事情。”她狡猾地一笑,借故要去方便后,便離開了吧臺。
我一時沒有緩過神來,呆坐了一陣。酒精已經把我的腦袋攪成一團漿糊,主宰理智的管道流出的都是冒著情緒泡沫的黏稠液體,這讓清理思路更加困難,我短暫喪失了認知正在感受到自身情緒的能力,是困惑,惱怒,驚懼,惡心還是自嘲?分辨它們,體會它們,放棄它們,無視它們同時變得異常困難。好比牛油火鍋吃到盡興時,迸濺的牛油沾到餐盤的冰塊上快速凝固的朱紅色油塊,明明無關緊要,可是下定決心視若無睹又絕非易事,它們散落在桌面各處的樣子,讓人產生必須在規定限時里完成一局“連連看”似的焦慮,又像是左右腳都長有腳癬,白天一只癢,到了晚上就換一只癢那般束手無策的煩躁。我用力閉起雙眼,吐出一口酒氣濃重的嘆息,試圖努力讓自己保持剛來到這家店里時的躊躇滿志。眩暈感包圍著我,我分不清到底是眼皮,還是整個宇宙從里到外翻了過來。我仿佛廁身一潭危機四伏,又不斷泛出腐爛氣息的沼澤。我耳后角落里傳來年輕演員們越發露骨的噪音,此刻他們玩起了類似真心話大冒險的下流游戲(人們真愛在聚會里玩這類游戲),輕佻的尖笑拖長的回聲仿佛在店內各個廊柱間反彈。不遠處的油膩導演不知何時已將手臂從后面繞過了開衫女孩的后背,撐在了她椅子另一邊的扶手,男人的耳邊低語邀請女人聆聽他的秘密,猶如魔鬼引誘夏娃的嘶嘶聲。Penny不知何時已經不見蹤影,剩下韋一禪一人背對著我,整個人躲進了陰影中,他來回焦躁地踱步,似乎正在打著電話……我承認自己過度神化了韋一禪,我太過自負,竟然忘記控制住對待“惺惺相惜”的假想敵時不自覺的抬高和美化,百合的陳述極具真實感的沖擊讓我現在覺得,同他討論藝術的行為本身都是一種自我羞辱。不過話又分兩頭,難道只聽百合的一面之辭就真能輕易轉變對待一個人的看法嗎?難道她自己就沒有帶著偏見陳述事實嗎?我明明知道,任何人都沒有辦法用語言完整地還原真相,真相從來不存在于任何思維中,它只在所有與之關聯的,錯綜復雜的語言、行為、動機、因果投射在現實墻壁的陰影中顯現。我感到自己與先前不同的是,對待一個具體的人,與其逃避別人和自己截然不同的評價,美其名曰保持純粹性,而面對韋一禪,我更傾向于避免太早蓋棺定論,或許我真的對他產生了足夠多的興趣,又或者我在“長頸鹿的雄性戰斗”中激發了更強的勝負欲。總的來說,見到百合之前,我不能算得上百分百討厭韋一禪,他身上依然有值得學習和尊重的地方,哪怕是他對待百合和劇組成員的方式——雖然他這么做的目的除非咨詢本人,否則根本無從得知——但我隱約感受到,這并沒有違反韋一禪向我宣揚的處事原則,僅憑這一點,就能肯定他是一個誠實的人。而與Penny的重逢,并非符合想象中兌現當初諾言時的興奮。我單純地認為,情況真如她在電話里表達的那樣,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結果她并非依靠話語,而是用行動告訴我,眼前的情況只可能變得更加危險。我是否感受到背叛?背叛是一種嚴重的指控,欺騙也并不能準確概括我的情緒。現在Penny的俏臉依然吸引著我在不確定的河流中漂泊,只是我的雙腳同時站在了兩條名為幽怨和不服的小船上。我分明意識到河流的盡頭并非是一處修葺完善的宮殿,靜待我的降臨為其添磚加瓦,亦非一支重整旗鼓之前亟需我貢獻職業智慧的敗軍余勇。我是被一個自己的主張和目都模糊而零碎的話事人,稀里糊涂地邀請走進米諾陶洛斯的迷宮,我無法確定自己就是那解救蒼生的英雄忒修斯,還是僅僅是葬身牛妖腹中的無名枯骨。我終于認識到自己回歸舞臺的信心,快樂,希望,全部來源于全方位參與和主導一個作品的誕生,我從未質疑過這樣的安排,兩周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用這種美好的憧憬向自己的靈魂喂食養分,鞏固并堅實自己的藝術理想,而此時此刻,我唯一可以斬釘截鐵確認的現狀,是如同被粗暴地投入海上監獄的逼仄。
就在瞬間,一個女聲高亢的尖叫打破思維的喧囂,坐在不遠處穿鏤空開衫的女孩猛然站了起來,抓起身邊導演的酒杯,朝他臉上潑去,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她的背影好像神話中水澤仙女寧芙一樣賞心悅目,緊接著下一秒,酒杯落在了地上,玻璃清脆的碎裂聲正巧給店內的背景音樂點上了休止符。切歌間隙的寂靜中,導演低著僵硬的腦袋,濕潤的頭發正往下滴著褐色的酒液。幾乎就在同時,角落的包間爆發出一陣粗野的狂笑,又將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一個上身赤裸的年輕男孩正趴在地上,前后蠕動著皮膚松垮的身體,在其他人的圍觀下,發出邪惡的呻吟聲。開衫女孩抓起包,頭也不回地朝天鵝絨門簾走去。緊隨其后的是那個綠襯衫的女演員,她撞上剛打完電話的韋一禪,氣勢洶洶地罵了一句什么,便也消失在門簾之后。燈光終于照亮了韋一禪,他潮紅未褪的臉上,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了一起。
情緒猶如入鞘的利劍,發出短暫而尖銳的摩擦聲,紛亂如麻的醉意慢慢消解,音樂在此時再次響起,音色充沛的銅管吹奏出重復、連續、堅決的前奏,由弱漸強,又由強減弱——隨即進入耳朵的歌聲是EdithPiaf演唱的《Non,jeneregretterien》。